1 红烛烬
红烛高烧,爆开的灯花发出“噼啪”轻响,像极了我心弦寸断的余音。
龙凤喜烛的光晕,将满室刺目的红渲染得更加粘稠。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沉水香,本该是暖意融融的洞房花烛,却冻得人骨髓生寒。我端坐在铺满百子千孙被的拔步床边,繁复沉重的凤冠霞帔压得脖颈酸痛,可真正让我动弹不得的,是悬在头顶那把名为萧烬的利刃。
门轴发出艰涩的“吱呀”声,沉重的脚步裹挟着冰冷的夜气踏入。
他来了。
玄色金线蟒纹的吉服,衬得他身形越发挺拔冷硬,像一柄出鞘即饮血的利刃。那张脸,在摇曳的烛火下俊美得近乎妖异,可眼底深处,却沉淀着终年不化的寒冰,只一眼,便能将人血液冻结。他一步步走近,每一步都像踩在我紧绷的心弦上,发出无声的嗡鸣。
我的夫君,大胤朝的靖安王,萧烬。
他手中端着一个白玉小碗。碗不大,在烛光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可里面盛着的液体,却黑得如同最深的绝望,粘稠得令人窒息。那味道极其古怪,浓烈的药味混合着一种近乎腐败的甜腥气,丝丝缕缕钻进鼻腔,霸道地宣告着它的存在。
我浑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双手在宽大的袖袍里死死攥紧,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尖锐的疼痛勉强支撑着摇摇欲坠的清醒。那是什么东西,我心里早已有了答案——一个在新婚之夜,由新郎亲手捧给新娘的“贺礼”。
萧烬停在我面前。高大的身影投下浓重的阴影,将我完全笼罩。他没有看我,目光落在那碗漆黑的药汁上,眼神平静无波,仿佛在欣赏一件无关紧要的器物。
“喝了它。”声音低沉,没有丝毫起伏,如同在陈述一件最平常不过的小事。那三个字,却带着千钧之力,狠狠砸在我心口。
喉头一阵阵发紧,干涩得如同被砂纸打磨。我艰难地抬起眼,目光撞进他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里,试图从中找到一丝一毫的犹疑、不忍,或者哪怕仅仅是嘲弄。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漠然的死寂,如同亘古不变的荒原。
“王爷…”我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几乎不成调,“这是…何物?”明知故问,只为那万分之一渺茫的可能,或许…是我猜错了?
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在他完美的唇角勾起,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绝子汤。”他清晰地吐出这三个字,每一个音节都像淬了毒的冰针,精准地刺穿我最后一点可怜的幻想。“本王亲自为你调配的。”
他俯下身,那张俊美无俦的脸庞在跳跃的烛光下逼近,带来山岳般的压迫感。冰冷的气息拂过我的额发,那双眼睛终于看向我,里面的寒意几乎要将我的灵魂冻裂。
“燕惊雪,”他唤我的名字,每一个字都淬着寒冰,“记住,燕家女,不配生下靖安王府的血脉。”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猛地出手!
快!狠!准!
完全不容我反应!一只冰冷有力的大手铁钳般捏住了我的下颌,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剧痛让我眼前发黑,被迫张开了嘴。紧接着,那碗腥苦浓稠、散发着死亡气息的药汁,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被他强硬地灌了进来!
“唔——!”我本能地挣扎,双手徒劳地去推拒他坚硬如铁的手臂,双腿踢蹬着华丽的锦被。可所有的反抗在他绝对的力量面前都如同蚍蜉撼树。滚烫的烛泪滴落在我挣扎的手背上,灼痛感尖锐而短暂,很快被喉咙里汹涌而下的冰冷药液所淹没。
苦涩,浓烈到极致的苦涩,伴随着那股令人作呕的腐败甜腥,瞬间充斥了整个口腔,蛮横地冲下喉咙,一路烧灼到胃里,所过之处,留下冰火交织的剧痛。我剧烈地呛咳起来,药汁混合着生理性的泪水狼狈地溢出嘴角,滑过下颌,滴落在鲜红的嫁衣前襟,洇开一片深色的、绝望的污迹。
一碗药尽。
萧烬终于松开了手。
我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软软地从床边滑落,跌坐在冰冷坚硬的金砖地面上。胃里翻江倒海,喉咙和食道火辣辣地疼,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烈的药味和腥气。我蜷缩着身体,控制不住地干呕,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那深入骨髓的苦涩和冰冷,如附骨之疽,牢牢盘踞在身体深处。
头顶传来他漠然的声音,居高临下,如同神祇宣判蝼蚁的命运:“从今往后,安守本分。这王府,容得下你一个摆设,容不下你燕家的野心。”
脚步声远去,沉重的殿门被拉开,又“哐当”一声重重关上,彻底隔绝了外面可能存在的窥探,也彻底隔绝了我与这人间最后一丝暖意。
红烛还在燃烧,爆裂的灯花声在死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那对寓意着百年好合的龙凤烛,映照着满地狼藉的我,映照着嫁衣上那摊刺目的污迹,像一个巨大而无声的嘲讽。
我蜷在冰冷的地上,身体抑制不住地颤抖。不是因为冷,而是从灵魂深处蔓延开的、无法驱散的寒意和剧痛。手指颤抖着,慢慢抚上平坦的小腹。那里,曾经或许会孕育一个孩子,一个连接着我和…那个冷酷男人的血脉。如今,只剩下被强行灌入的、带着死亡气息的冰冷药液,和一片被彻底摧毁的荒芜。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无声无息地将我淹没。泪水终于汹涌而出,不是啜泣,没有声音,只是大颗大颗地、滚烫地砸在冰冷的地砖上,洇开小小的、转瞬即逝的水痕。
靖安王妃?燕家嫡女?不过是一场权力倾轧中,被钉在祭坛上的、最可笑也最卑微的牺牲品。
2 死水微澜
王府的日子,沉如古井寒潭。
萧烬兑现了他的话。我被囚禁在王府最西边偏僻清冷的“静思堂”,高墙隔绝了喧嚣,也圈死了我的天空。摆设?是钉在笼中的鸟雀,羽翼被生生折断。
无人敢与我多言。仆妇丫鬟眼神低垂,怜悯与畏惧交织成疏离的网。每一次晨昏定省,去向萧烬那位于权力中心的“承晖殿”请安,都如同赴刑。
承晖殿永远弥漫着冷冽松香与兵器纸张的气息。他大多端坐紫檀书案后,批阅奏报或与心腹议事。我依规跪在冰冷地砖上,垂首:“妾身燕氏,给王爷请安。”
他几乎从不抬头。偶尔,冰锥般的目光短暂扫过我的头顶,漠然如视无物。殿内其他将领幕僚的目光,带着隐晦探究或一闪而过的轻蔑,像细针扎背。时间在窒息般的寂静中爬行,每一次呼吸都小心翼翼。直到老管家陈伯刻板的声音响起:“王妃请起。”我才得以从这无形的冰狱中暂时解脱。
唯一的喘息,是每月一次前往城外大昭寺上香的日子——太皇太后赐予宗妇们可怜的“恩典”。王府护卫严密如押送囚犯。马车辘辘碾过青石板路,我挑开一线车帘。
喧嚣街市,人间烟火扑面而来,鲜活得不真实。然而,每一张陌生面孔都似带着审视,每一处寻常景象都在提醒我失去的自由。护卫警惕冰冷的眼神无处不在,如无形的锁链缠绕心跳。我迅速放下帘子,隔绝喧嚣,只余车厢内死水般的沉寂。指尖的冰冷,蔓延至心底。
回到静思堂,日子只剩灰白。对着窗外孤零零的老梅,看它从秋日寥落到冬日沉寂。角落一小块遗忘的土地,被我拔去杂草,讨来种子种下。孱弱的绿意挣扎破土,在寒风中瑟缩。指尖触碰冰冷泥土时,那点微弱的生机,成了灰暗世界里唯一的锚点,提醒我还活着,提醒我还有根深埋在地底,等待破土的那一天——复仇的那一天。
偶尔,下人们压得极低的议论飘入耳中。关于北境战事,关于朝堂纷争,关于…燕家。每当“燕家”二字响起,心脏骤然紧缩,血液似要凝固!屏息捕捉,声音却总戛然而止,被警惕的目光或刻意的咳嗽打断。留下的,是更深的不安,像黑暗中无形的手扼住喉咙。父兄如何?母亲可安好?大婚日父亲强忍担忧的眼神,母亲偷偷抹去的泪,兄长风尘仆仆塞给我小匕首时粗糙掌心的温度…这些画面在无数不眠的深夜,反复啃噬着千疮百孔的心。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月牙形的血痕,用这尖锐的刺痛提醒自己:记住!记住这恨!
萧烬冷酷的脸,洞房夜腥苦的药,下人们躲闪的眼神,北境战事的风声…碎片在脑中翻腾碰撞,拼凑出模糊却令人心悸的图景:燕家,正风雨飘摇。而我,被囚金丝笼中,无能为力。恨意在胸腔无声积聚,冰冷坚硬,如同淬毒的冰棱,越结越厚。高墙外的风雨,何时会彻底摧垮这摇摇欲坠的屋檐?这死水般的囚笼,又能困我到几时?
3 归宁血途
时间如同钝刀子割肉。红烛夜那碗绝子药的苦涩,早已融入骨血,每一次心跳都带着冰冷的余震。府中刻意压低的、关于北境战事和朝堂风波的只言片语,像无形的藤蔓,越缠越紧,勒得我几乎窒息。
终于熬到回门的日子。按礼制,新妇婚后三月需携夫婿归宁。然而,我收到的只是陈伯那张刻板如石的脸带来的冰冷通传:“王妃,王爷军务缠身,无法分身。府中已备下车驾,请王妃自行归宁。申时末刻,务必返回王府。”
没有萧烬。他甚至不屑于伪装一丝表面的情分。
也好。心中竟诡异地生出一丝解脱。没有他在旁,至少面对久别的父母亲人,我还能勉强维持最后一点摇摇欲坠的体面。
马车驶出王府森严的大门。车轮压在熟悉的朱雀大街上。护卫似乎比往日去大昭寺时少了许多,只有十来个王府亲兵随行,领头的护卫长姓吴,国字脸,眼神沉稳。少了些压迫感,却未减轻心头的重压。
车帘被我紧紧攥在手里,指节泛白。目光贪婪地投向车外飞速倒退的街景,试图找到往日的痕迹。然而,越接近城西长宁坊燕府,一种难以言喻的诡异感便越浓。
太安静了。
长宁坊虽非闹市,往日亦有行人往来、邻里寒暄、小贩叫卖、孩童嬉闹,构成平实的热闹。可今日,整条长宁坊街道,竟像被抽走了所有生气。店铺大多紧闭门板,行人寥寥,偶见一两个,也神色惊惶,目光躲闪,一接触王府车驾,如同见鬼,迅速低头贴墙溜走。
死寂。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死寂,笼罩着整条街道,连空气都仿佛凝固。只有车轮单调的辘辘声,敲打着这诡异的寂静。
心,像被无形的手狠狠攥住,越收越紧,沉甸甸地下坠,带着不祥的冰冷寒意。我下意识按住心口,那里擂鼓般狂跳,几乎要撞破胸膛。
“吴护卫,”声音控制不住地发颤,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尖锐,“为何…如此安静?”
吴护卫策马靠近车窗,国字脸上眉头紧锁,眼神也透着一丝凝重不解:“回王妃,属下…属下也不知。许是…今日坊间有何忌讳?”他的语气充满不确定,显然也被这反常的寂静所慑。
这敷衍的回答,不仅没带来丝毫安抚,反像一瓢冰水,彻底浇灭了我心中最后一点微弱的侥幸。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疼痛让我保持最后一丝清醒。
马车拐进了通往燕府的熟悉巷子。
青石板路依旧,两旁槐树叶落尽,光秃枝桠刺向铅灰天空。巷子里空无一人。
燕府那两扇熟悉的、曾总是敞开的朱漆大门,此刻紧紧关闭。门上象征功勋的兽面衔环,在阴沉冬日里泛着冰冷光泽。
府邸周围,高墙耸立,静默无声。没有一丝人声,没有一丝炊烟。只有风穿过光秃枝桠,发出呜咽般的低鸣。
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如同实质的潮水,冲破紧闭的大门和高墙,蛮横地、无孔不入地钻进车厢,瞬间将我淹没!
“停车!”我失声尖叫,声音凄厉得变了调。
马车尚未停稳,我已不顾一切推开车门,跌跌撞撞扑了下去。脚下虚浮,一个趔趄重重摔在冰冷坚硬的青石板上,膝盖钻心的疼痛,不及心头的万分之一。
“王妃!”吴护卫和几个亲兵惊呼着下马冲来。
我手脚并用地爬起来,跌跌撞撞扑向紧闭的朱漆大门。恐惧像无数冰冷毒蛇缠绕四肢百骸,勒得我无法呼吸。
“开门!开门啊!”我用尽全身力气拍打冰冷的门板,声音嘶哑绝望,“爹!娘!哥哥!开门!是我!惊雪回来了!开门啊!”
掌心拍在坚硬门板上,瞬间通红麻木,却唤不来门内一丝回应。只有那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像巨大的、粘稠的网,将我死死罩住。
“撞开!给我撞开!”我猛地回头,双目赤红,对着吴护卫和那些惊疑不定的王府亲兵嘶吼,状若疯癫。
吴护卫脸色剧变,眼中也充满骇然。他显然也嗅到了可怕的气息。“王妃,这…这不合规矩…”
“撞开!”声音已经嘶哑破裂,带着毁灭般的疯狂,“我命令你!撞开这门!否则我立刻死在这里!”我猛地拔出一直藏在袖中的、兄长大婚时送我的那柄小小匕首,冰冷的锋刃死死抵在自己颈侧。锋利的刃口瞬间划破皮肤,一丝温热的液体蜿蜒而下。
吴护卫瞳孔骤缩,再不敢迟疑。“撞门!”
几个身强力壮的亲兵上前,用肩甲狠狠撞向厚重的门板。
“砰!砰!砰!”
沉闷的撞击声在死寂的巷子里回荡,如同敲打在人心上的丧钟。
一下,两下,三下…
“哐当——!”
伴随着刺耳的断裂声,门栓崩断。沉重的朱漆大门,带着令人牙酸的吱呀声,向内缓缓洞开。
门内的一切,毫无遮挡地、如同地狱的画卷般,猛地撞入我的眼帘!
浓郁到令人窒息的血腥味如同实质的海啸,瞬间将我吞噬。我踉跄着,几乎被这气味冲倒在地。眼前的景象,让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世界只剩下眼前这片粘稠刺目的红。
前庭的青石板地,早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大片大片暗红、黑褐、甚至还有些许尚未干涸的鲜红,层层叠叠,肆意泼洒、流淌,像打翻了无数巨大的朱砂墨池,又像是地狱的业火灼烧后留下的焦痕。那浓重的腥甜气息,就是从这里蒸腾而起,钻进鼻腔,直冲脑髓,引发一阵阵剧烈的眩晕和恶心。
目光所及,是地狱。
假山旁,回廊下,花圃边…横七竖八,到处都是倒伏的身体。熟悉的府中护卫,穿着燕家私兵的服色,此刻铠甲碎裂,兵刃折断,以一种扭曲的、绝望的姿势倒在血泊里。有的怒目圆睁,眼中凝固着最后的愤怒和不甘;有的身首异处,断口处血肉模糊;有的胸口被洞穿,留下狰狞可怖的血洞…曾经鲜活的生命,此刻只剩下冰冷和破碎。
“啊——!”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叫,终于冲破了我被恐惧冻结的喉咙。我像疯了一样冲进这片修罗场,脚下粘稠湿滑,每一步都踩在温热的、冰冷的、凝固的血液里。
“爹!娘!哥哥!嫂嫂!”我嘶喊着每一个亲人的名字,声音绝望而破碎,在死寂的庭院里回荡,如同孤魂野鬼的哀嚎。
冲进正堂。
父亲!那个顶天立地、如山岳般沉稳的父亲!此刻仰面倒在大厅中央。他身上还穿着我出嫁那日,他强颜欢笑送别我时的藏青锦袍,只是那袍子前襟,被大片大片暗黑的血迹浸透。一柄长枪,从他胸口贯穿而过,将他死死钉在地上!枪尖深深没入青砖,枪尾犹在微微颤动。他双目圆睁,死死盯着虚空,那眼神里凝固着无边的愤怒、不甘和…难以置信的震惊!
“爹——!”我扑跪下去,颤抖的手想去触碰他冰冷僵硬的脸颊,却在离肌肤一寸的地方,被那浓重的死亡气息逼得停住。巨大的悲恸像一只巨锤,狠狠砸在我的胸口,喉头涌上一股浓烈的腥甜。
“娘——!”我跌跌撞撞扑向内室。
母亲倒在离父亲不远处的软榻旁。她身上是素日里最爱的那件藕荷色绣缠枝莲的锦袄,此刻却被撕扯得凌乱不堪,沾染了大片血污。她的脖颈以一种诡异的角度扭曲着,脸色青紫,双目紧闭。一只保养得宜的手,无力地向前伸着,指尖离软榻下似乎想藏身的幼弟——那个才六岁、总是甜甜叫我“阿姐”的小弟——只有不到半尺的距离。小弟小小的身体蜷缩在软榻下的阴影里,心口插着一把短匕,刀柄上的纹路,赫然是王府亲卫的制式!
“不——!”肝胆俱裂的嘶吼几乎要撕裂我的声带。
“哥!嫂嫂!”我冲向偏院兄嫂的居所。眼前的一切让我彻底崩溃。
兄长燕惊云,那个总是爽朗大笑、会把我高高抛起的哥哥,此刻背靠着墙壁,浑身浴血,至少十几处深可见骨的刀伤遍布全身。他一手紧紧攥着断裂的刀柄,另一只手,却以一种保护的姿态,死死揽着怀中已经冰冷的妻子。嫂嫂腹部高高隆起,显然已有数月身孕,此刻却被利刃剖开,血肉模糊!兄长的头低垂着,抵在嫂嫂的额前,脸上凝固着无尽的悲愤和绝望的温柔。
整个燕府,上上下下,连同仆役、护卫,百余口人…无一活口!
尸横遍地,血流成河!
死寂。令人疯狂的、粘稠的死寂,吞噬了一切声音,只剩下我粗重破碎的喘息和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欲爆裂的巨响。
为什么?是谁?!
一个冰冷的名字,裹挟着洞房夜那碗绝子药的腥苦和男人冷酷的眼神,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我的脑海——萧烬!
是他!一定是他!
只有他有这个能力,能在天子脚下,悄无声息地屠灭一个功勋卓著的将门府邸!只有他有这个动机,为了彻底铲除异己!只有他,会如此狠绝!
“啊——!!!萧烬!!!”我猛地仰头,对着铅灰色的、压抑的天空发出凄厉到极致的悲鸣,如同濒死野兽的哀嚎。泪水早已流干,只剩下灼烧般的剧痛。巨大的恨意如同岩浆,瞬间冲垮了所有的理智和恐惧,在血管里奔涌咆哮,烧得我浑身滚烫,又冷得如同坠入万丈冰窟。
“王妃!王妃节哀!”吴护卫和几个王府亲兵早已面无人色,他们显然也被这惨绝人寰的景象所震慑。吴护卫试图上前扶住摇摇欲坠的我,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此地…此地大凶!恐生变故!请王妃速速随属下回府!”
回府?回那个屠夫、那个刽子手的巢穴?!
“滚开!”我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挥开吴护卫伸来的手,声音嘶哑如同砂砾摩擦,“别碰我!”
我的目光死死盯住吴护卫腰间的佩刀,又猛地扫过地上那些散落的、沾满亲人鲜血的兵刃。一股同归于尽的疯狂念头,如同野火般瞬间燎原!杀了他!杀了这些王府的走狗!然后冲回王府,杀了萧烬!
杀!杀!杀!
就在我指尖几乎要触碰到地上半截断裂的、沾着暗红血渍的刀刃时,吴护卫身后的一个年轻亲兵,似乎被这地狱景象和我疯狂的眼神彻底吓破了胆,失声惊叫起来:“不是我!不是我们!我们只是奉命护送王妃!我们什么都不知道!是…是王爷!一定是王爷下的令!是…”
“住口!”吴护卫厉声喝止,脸色铁青,猛地拔刀,刀光一闪,竟是毫不犹豫地劈向那个口不择言的亲兵!
“噗嗤!”
利刃入肉的声音令人牙酸。年轻亲兵惊愕地瞪大眼睛,看着从自己胸口透出的刀尖,鲜血瞬间染红了衣甲。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身体软软地倒了下去。
这狠辣果决的一刀,如同兜头一盆冰水,瞬间浇灭了我心中刚刚燃起的、玉石俱焚的疯狂火焰。
吴护卫眼中闪过的冷酷杀意,比任何言语都更清晰地告诉我:他敢杀自己人,更会毫不犹豫地杀了我!此刻扑上去,除了像蝼蚁一样被碾死,不会有第二种结果。
死?不!我不能就这样死!
一股冰冷的、带着铁锈般腥气的力量,骤然从骨髓深处涌出,压下了沸腾的恨意和冲动。我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浓重的血腥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尖锐的疼痛强迫自己冷静。
目光掠过满地亲人的尸骸,掠过父亲死不瞑目的眼睛,掠过母亲伸向幼弟的手,掠过兄嫂相拥而死的惨状…最后,定格在吴护卫手中那滴血的钢刀和他身后几个惊魂未定、却同样握紧了兵刃的亲兵身上。
不能死在这里。燕惊雪,你不能死!
你要活着!活着才有机会知道真相!活着才能让这满门的血债,血偿!
萧烬…靖安王府…我要你们,百倍偿还!
“走。”我听到自己发出一个极其沙哑、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的音节。不再看吴护卫,不再看地上的惨状,僵硬地转过身,一步一步,踩着粘稠的血泊,踉跄着向府外走去。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烙铁上,每一步,都留下一个血色的脚印。背脊挺得笔直,却僵硬得像一尊即将碎裂的冰雕。
吴护卫明显松了口气,挥手示意手下跟上。王府的马车依旧停在巷口,像一张等待吞噬的巨口。
我没有上车。目光越过车辕,死死地投向长街尽头。那里,是京城西郊的方向。西郊,有断云崖。
“去西郊。”我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如同冻结的湖面,“我要去大昭寺…为亡魂祈福。”这个理由,在此刻荒谬绝伦,却又顺理成章。
吴护卫迟疑了一下,但看着我苍白如鬼、眼神死寂的模样,又瞥了一眼身后那如同地狱入口般的燕府大门,最终还是点了点头。或许是觉得我已彻底崩溃,无力反抗;或许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只想尽快把我这个烫手山芋带回王府复命。他沉声道:“王妃请上车,属下护您前往。”
马车再次启动,载着我驶向断云崖。车厢里,浓郁的血腥味挥之不去,那是我亲人的血,已经浸透了我的衣裙,渗入了我的骨髓。
4 断崖绝笔
断云崖。
凛冽的山风如同刀子,呼啸着刮过陡峭的崖壁,卷起枯草碎石,发出凄厉的呜咽。崖下深不见底,只有翻滚涌动的灰白色云雾,像一只择人而噬的巨兽之口。
马车停在崖顶不远处的平地上。吴护卫和仅剩的几个亲兵警惕地守在四周,目光不时扫过崖边那道孤零零的身影——我。
我一步步走向崖边。狂风吹得我衣袂翻飞,猎猎作响,仿佛随时要将这具轻飘飘的躯壳卷下深渊。脚下是万丈虚空,云雾在下方翻腾。
我站定,缓缓转过身,面对着那些王府的鹰犬。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空洞,如同两口枯竭的深井,映不出半点天光。
吴护卫上前一步,眉头紧锁:“王妃,风大崖险,还请…”
他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我从怀中,缓缓拿出了一样东西——一支小巧却锋利的金簪。那是我母亲在我及笄之年,亲手为我簪上的,簪头是一只栩栩如生的衔珠凤鸟。
没有再看他们一眼。我猛地抬手,用尽全身力气,将金簪狠狠刺向自己的左臂内侧!皮肉撕裂的剧痛传来,鲜血瞬间涌出,染红了衣袖。我却像感觉不到痛,用染血的指尖,在那片温热的湿润中,飞快地、决绝地写下四个字:
燕惊雪绝笔
字迹潦草,带着血痕,却力透纸背,每一个笔画都饱蘸着刻骨的恨意与绝望。
“王妃!不可!”吴护卫脸色剧变,终于意识到我要做什么,嘶吼着冲了过来。
就在他扑到近前,指尖几乎要触碰到我衣袖的刹那,我对着他,也对着这冰冷无情的苍天和人间,露出了一个极致惨烈、又极致冰冷的笑容。
然后,身体向后一仰。
像一片被狂风无情卷落的枯叶,像一滴坠入深渊的绝望泪珠。
风声在耳边骤然放大,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瞬间淹没了吴护卫那声惊骇欲绝的嘶吼。失重感猛地攫住了全身,身体不由自主地向下急坠。冰冷的空气如同无数根钢针,狠狠刺入肌肤,穿透单薄的衣衫。崖壁上突出的嶙峋怪石,在急速下坠的视野中化作模糊的、狰狞的灰影,呼啸着向上掠去。
下方,那翻涌不息的灰白云雾,如同巨兽张开的大口,正等待着将我彻底吞噬。
意识被急速的坠落和刺骨的罡风撕扯着,濒临涣散。然而,就在这意识沉沦的最后一瞬,一个名字,裹挟着滔天的恨意,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烙印在灵魂最深处——
萧烬!
5 残雪逢生
冰冷。
无边无际的冰冷,包裹着身体,渗透进骨髓。意识在混沌的黑暗里沉沉浮浮,仿佛沉在万丈冰湖之底,每一次挣扎着想浮出水面,都被更沉重的寒意拖拽回去。
有声音,模糊地传来,像是隔着厚重的水层。
“…还有气儿!快!搭把手!” “…啧,这命真够硬的!从断云崖摔下来…” “…老张头!快来看看!这姑娘…”
身体被笨拙地移动,粗糙的麻布摩擦着皮肤,带来细微的刺痛。有人掰开我的嘴,灌入辛辣滚烫的液体,呛得我一阵剧烈的咳嗽,五脏六腑都跟着抽痛起来。这剧烈的痛苦,反而像一道撕裂黑暗的闪电,猛地将我的意识从深渊边缘拽了回来!
“咳!咳咳咳——!”
我猛地睁开眼,胸口剧烈起伏,贪婪地吸入带着霉味和草药味的空气。
映入眼帘的,是低矮、熏得发黑的茅草屋顶。一盏油灯在桌上摇曳着昏黄的光,勉强照亮这间狭小简陋的屋子。土坯墙,破旧的桌椅,墙角堆着些麻袋和杂物。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草药味、汗味和牲口棚特有的气息。
床边围着几个人影。一个满脸络腮胡、身材魁梧、穿着粗布短打的汉子,正收回给我灌药的大碗,见我醒来,铜铃般的眼睛瞪得老大:“嘿!真醒了!”他旁边一个面容憨厚、挽着袖子的妇人,脸上带着惊喜和怜悯:“老天爷开眼!姑娘,你感觉咋样?”
还有一个头发花白、身形佝偻的老者,正慢吞吞地收拾着一个破旧的药箱,闻言抬了抬浑浊的眼睛:“命是捡回来了。骨头断了几根,脏腑也有震伤,得仔细养着。这手…”他指了指我左臂被简单包扎过的地方,“伤口深,别碰水。”
左臂的剧痛清晰地传来,提醒着我在崖顶刻下的那四个血字。
燕惊雪绝笔。
我没有死。
巨大的、冰冷的荒谬感瞬间攫住了我。老天爷,你何其残忍?让我目睹至亲惨死,却连求死解脱的机会都不肯给?为什么要让我活下来?是为了让我承受这无边的恨意和痛苦吗?
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无声地滑落鬓角,浸湿了粗糙的枕头。不是悲伤,是更深的绝望和冰冷彻骨的恨。
“姑娘…姑娘别哭啊,”那妇人慌了神,笨拙地用粗糙的手替我擦泪,“能捡回条命就是天大的造化!你是遇到啥难处了?咋会…咋会从那地方掉下来?”她小心翼翼地问,眼中满是同情。
难处?灭门之祸,血海深仇!
我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砂纸堵住,干涩灼痛,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泪水更加汹涌地流淌。
络腮胡汉子挠了挠头,瓮声瓮气地开口:“俺们是往北边贩皮货的商队,正好打崖下过。瞧见你挂在半山腰那棵歪脖子老松树上,浑身是血,就剩一口气吊着了!老张头是我们队里的郎中,费了老鼻子劲才把你弄下来。你这伤…没个三五个月怕是动不了。”他顿了顿,看着我的眼神带着朴实的担忧,“姑娘,你是哪里人?叫啥名?我们也好帮你捎个信儿给家里…”
家?哪里还有家?
听到“家”这个字,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剧痛让我瞬间蜷缩起来,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那满地的鲜血、扭曲的尸体、父亲被长枪钉穿的身体、母亲伸向幼弟的手、兄嫂相拥而死的惨状…一幕幕画面疯狂地冲击着脑海,如同最残酷的凌迟!
“呃…”压抑不住的痛苦呻吟从齿缝里溢出,我死死咬住嘴唇,尝到浓重的血腥味。
老张头叹了口气,摆摆手:“行了,虎子,别问了。姑娘刚醒,受不得刺激。让她歇着吧。”他浑浊的目光落在我脸上,带着一种阅尽沧桑的了然,“不管以前是啥,摔下断云崖,就是前尘尽断。能活下来,就是老天爷给的新路。”
前尘尽断?新路?
我闭上眼,任由泪水肆虐。断云崖摔不死我,但那个叫燕惊雪的人,已经死了。死在了满门被屠的那一天,死在了刻下血书的那一刻。
活下来的,只是一具被仇恨浸透的空壳。
6 蛰伏阿丑
商队无法久留。伤骨未愈,我只能被暂时安置在这荒村破屋。赵大虎留下些干粮和碎银,春娘抹着泪替我掖好被角,老张头留下一包草药和一张皱巴巴的药方。当骡马铃声消失在尘土飞扬的官道尽头,世界只剩下呼啸的北风和深入骨髓的痛。
恨意是唯一的热源。每一个被断骨剧痛折磨醒的深夜,萧烬冷酷的脸、燕府的血泊、吴护卫滴血的刀,都在黑暗中反复上演,啃噬神经。指甲掐进掌心,用自残的痛对抗焚心的恨。我不能疯。必须清醒。记住每一分仇恨,等待复仇的时机。
身体在缓慢恢复,断骨愈合得歪斜,左腿留下了微跛的残疾。左臂的伤口结了痂,扭曲丑陋,像一条盘踞的蜈蚣,时刻提醒着崖顶的决绝。
能动弹的第一件事,是挣扎到水缸边。浑浊的水面映出一张苍白、消瘦、毫无血气的脸。头发枯槁凌乱,眼窝深陷,眼神空洞死寂,唯有深处燃烧着两簇幽冷的恨火。
这张脸,属于一个“死人”。
舀起冰冷浑浊的水,用力搓洗脸颊脖颈,仿佛要洗去无形的烙印。拿起老张头留下的一把磨得锋利的小刀。
对着水面模糊的倒影,抬起手。
刀锋落下。
一缕缕枯槁的黑发,无声飘落。冰冷的刀锋贴着发根移动,沙沙作响,如同死神低语。苍白的头皮显露出来,轮廓变得嶙峋陌生。深陷眼窝里,那双眸子却亮得惊人,沉淀了痛苦与恨意后,淬炼出冰冷的、非人的光泽。
燕惊雪的长发,彻底埋葬。
换上春娘留下的粗布男装,宽大破旧,散发着皂角味和尘土气息。将剩余的碎银和干粮仔细包好,贴身藏好。拿起那包草药和老张头的药方。最后看了一眼这间救了我命、也囚禁了我的小小茅屋。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
寒风裹挟着尘土扑面而来。眼前是一条通向未知的、尘土飞扬的官道。
没有回头。
活下来的,不再是燕惊雪。
我叫阿丑。一个沉默寡言、面容可怖、身有残疾的游方医女。
沿着商队北上的路线,一路漂泊。断骨留下的微跛成了最好的掩护。用老张头教的粗浅医术,加上翻看廉价医书学来的皮毛,混迹于最底层的乡野市集。替人治头疼脑热、跌打损伤,换取微薄铜板和勉强果腹的食物。更多时候,是沉默地采药、捣药,像个没有灵魂的影子。每一次在简陋医摊前坐下,每一次将苦涩草药塞入口中,每一次在寒风中裹紧破旧衣衫,左臂那道狰狞的疤痕都隐隐作痛,提醒着我来自何处,去向何方。
恨意,在日复一日的风霜和沉默中,沉淀得更加冰冷坚硬。它在每一个无人角落滋长。我对着浑浊水洼里丑陋的倒影练习眼神,直到那里面只剩下死水般的冰冷。我仔细观察毒草毒虫,将它们的性状和毒性牢牢记在心底,如同打磨一把无形的匕首。偶尔,在僻静处看到嬉戏的孩童,那无忧无虑的笑声像尖针,瞬间刺穿麻木外壳,将兄嫂腹中那团模糊血肉和幼弟惨死的情景血淋淋地拽到眼前!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只能死死咬住牙关,将涌到喉头的腥甜和嘶吼硬生生咽回去,让恨意淬炼得更加尖锐。活下去,只为复仇。这是支撑这具残破躯壳行走的唯一动力。
时间在风霜和草药的气味中流逝。两年。
两年里,关于靖安王萧烬的消息,如同冰冷的毒蛇,总会在不经意间钻进耳朵。
“靖安王又打胜仗了!北狄那帮狼崽子被打得哭爹喊娘!” “啧,听说陛下龙心大悦,赏赐了金山银山呢!” “何止啊!怕是离那位置…嘿嘿…” “嘘!慎言!不要命了!” “哎,你们说,那位靖安王妃…燕家那位,跳崖都两年了吧?尸骨无存…” “嘘…别提那晦气事!王爷如今权倾朝野,谁还敢提半个‘燕’字?找死呢!”
每一次听到他的名字,每一次感受到周围人对“燕家”二字的讳莫如深,左臂那道狰狞的疤痕就像被重新撕裂般灼痛。恨意在心底无声积聚、沉淀,冰冷坚硬,如同地底深处不断加压的岩浆,等待着爆发的契机。
7 毒刃悬锋
一个冬日的黄昏,我背着破旧药篓,跛着脚走进靠近北境的边陲小镇。刚寻了处避风的墙角坐下,准备卖些驱寒草药,就被一阵急促马蹄声和粗暴吆喝打断。
“让开!都让开!王府急令!”
几名风尘仆仆的靖安王府亲兵冲进小镇,直奔告示墙。“唰”地展开一张盖着鲜红王府大印的布告:
“王府悬赏!急寻名医圣手!王爷身中奇毒,危在旦夕!凡有能解毒者,赏千金,封良田!若能救得王爷性命,封侯拜相亦非难事!速速揭榜,随我等入府!”
人群瞬间炸开!
“王爷中毒了?!” “天呐!谁敢害靖安王?!” “赏千金!封侯?!泼天的富贵啊!”
喧嚣声浪中,我僵在墙角,背靠冰冷土墙,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撞碎肋骨!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
萧烬…中毒了?危在旦夕?
巨大的、近乎荒谬的狂喜如同惊涛骇浪席卷而来!苍天有眼!他终于要遭报应了?!让他尝尝剧毒折磨下慢慢死去的滋味!让他体会深入骨髓的痛苦绝望!让他…为燕家满门血债偿命!
“呵…”一声压抑不住的、带着血腥气的冷笑从齿缝溢出。身体因极致兴奋和恨意微微颤抖。
然而,狂喜之后,一股更冰冷尖锐的念头,如同毒蛇信子舔舐神经。
让他就这么死了?死在别的“名医”手里?死在无人知晓的痛苦中?不!太便宜他了!远远不够!
我要亲眼看着他死!我要亲手送他下地狱!我要让他知道,是谁来向他索命!
一个疯狂清晰的计划,在仇恨烈焰中瞬间成型。
我猛地抬头,沉寂两年的眼眸里燃烧起足以焚毁一切的幽冷火焰。拨开拥挤人群,拖着微跛的腿,一步步,坚定地走向那张刺目的悬赏布告。
在无数道惊诧、怀疑、怜悯的目光注视下(一个如此丑陋跛脚的年轻女子?),我伸出布满茧子和细小疤痕的手,毫不犹豫地,“嗤啦”一声,撕下了悬赏令!
冰冷目光扫过惊疑不定的王府亲兵,声音沙哑低沉,如同砂砾摩擦,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平静:
“我能救他。”
8 承晖惊雷
靖安王府。
当那熟悉的、森严如巨兽蛰伏的府邸轮廓,时隔两年再次撞入眼帘,我几乎用尽全身力气才压住骨髓深处翻涌的滔天恨意和战栗。
高耸朱漆大门,冰冷兽面衔环,持戟肃立的铠甲卫士…一切与记忆中冰冷森严重叠。空气中弥漫着压抑的、混合浓烈草药味的焦灼气息,门口停满华贵车马。
我被亲兵半催促半监视地带进侧门。接引的依旧是刻板如石的老管家陈伯。两年不见,皱纹更深,眼神锐利如鹰隼,带着审视和毫不掩饰的怀疑,冷冷扫过我丑陋面容、跛行的腿脚和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裙。
“就是她?”声音毫无波澜,像确认货物成色。
“回陈伯,是她撕的榜,说…说能救王爷。”领头亲兵语气迟疑。
陈伯没再说话,锐利目光如刮骨钢刀逡巡,仿佛要穿透皮囊看到沸腾的恨意和毒计。我微微垂头,刻意放大跛脚动作,露出左臂狰狞疤痕一角,伪装瑟缩卑微,将所有翻涌情绪死死压进眼底最深处。
“跟我来。”陈伯冷冷吐出三字,转身带路。
熟悉路径,通往王府心脏——承晖殿。殿外守卫森严,空气中弥漫的草药味和压抑感浓得化不开。殿内光线昏暗,浓重药味混合着若有似无的腐败气息扑面而来。
重重纱幔后,巨大紫檀木拔步床上躺着一个人影。
我一步步走近,脚步因腿疾略显滞涩,每一步踩在如鼓心跳上。视线穿透薄纱,看清床上的人。
萧烬。
那个如山岳般冷硬、寒冰般无情的男人,静静躺在锦绣堆中。曾经锐利逼人的面容瘦削得颧骨高耸,眼窝深陷,面色死气沉沉灰败,嘴唇干裂泛青紫。双目紧闭,眉头紧锁,即使在昏迷中也仿佛承受巨大痛苦。呼吸微弱急促,每一次吸气带着胸腔深处拉风箱般的杂音,每一次呼气伴随压抑不住的细微痛苦呻吟。
剧毒正在疯狂侵蚀他的生命。
一股混合极致快意和冰冷恨意的洪流瞬间冲垮心防!我几乎控制不住笑出声!萧烬!你也有今天!看看你这副模样!何其狼狈可笑!当年灌我绝子药时的冷酷呢?屠我满门时的狠绝呢?都到哪里去了?!
指甲狠狠掐进掌心,尖锐疼痛唤回理智。死死咬住口腔内侧软肉,直到尝到浓重血腥味,才勉强压下几乎破喉而出的狂笑嘶吼。
“王爷所中之毒,极为刁钻凶险。”苍老疲惫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床边还站着几位须发皆白的老者,皆愁眉苦脸。说话的是为首穿御医服色的老者,他捻着胡须,眉头拧成疙瘩,“脉象时疾时徐,脏腑衰竭之象已显,毒入膏肓…我等束手,只能勉强用参汤吊住一口气…姑娘,你…当真有把握?” 我隐约听到旁边另一位老者低语“脉象凶险,怕是…”,更印证了情况的危急。
我没有回答,拖着跛脚一步步走到床边。目光如同冰冷探针,落在他灰败脸上,缓缓下移,扫过他盖着锦被的胸膛。胸腔里那颗心还在微弱跳动,支撑这具被剧毒折磨的残躯。
很好。还没死透。
我伸出手,那只布满细小疤痕和老茧、属于“阿丑”医女的手,带着刻意冰冷的平静,轻轻搭上他露在锦被外的手腕。
触手一片滚烫!温度高得惊人!脉搏在指尖下跳动,微弱紊乱,如同垂死挣扎困兽。
“如何?”陈伯冰冷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灼。
我收回手,垂着眼,声音依旧是刻意压低的沙哑:“毒已入心脉,凶险万分。寻常方药,难及根本。”顿了顿,感受陈伯和老御医聚焦的目光,继续毫无起伏道:“需以金针度穴,激其元气,再辅以猛药驱毒。过程凶险,九死一生。若王爷命不该绝,或有一线生机。”
“金针度穴?”老御医惊疑不定,“此法霸道,稍有不慎…”
“横竖是死,不如一搏。”我冷冷打断,目光转向陈伯,刻意伪装浑浊麻木的眼睛带着近乎残忍的平静,“总管,救是不救?”
陈伯锐利鹰眼死死盯着我,仿佛要将每一寸表情剖开看透。殿内空气凝固,只剩萧烬艰难痛苦的呼吸声。
良久,陈伯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厉色,声音如同金铁交击:“救!需要什么,即刻去办!但若王爷有半分差池…”未尽杀意比任何威胁更冰冷刺骨。
“备烈酒,沸水,净布。取王爷惯用上好参片含于其舌下。无关人等,退至殿外。”我干脆利落吩咐,声音听不出一丝波澜,像真正见惯生死的游方郎中。
很快,东西备齐。殿内只剩我、昏迷的萧烬、以及如同石雕般守在床尾、目光如炬盯着我每一个动作的陈伯。
烈酒在铜盆里燃烧幽蓝火焰,映照我丑陋平静的面容。用沸水煮过的布巾仔细擦拭布满老茧疤痕的双手,一丝不苟。打开随身携带的破旧针囊。
里面整齐排列长短不一的金针,昏黄灯光下闪烁冷冽光泽。这些针跟随“阿丑”行走两年,救过人,也送走过生命。今天,它们将完成最神圣也最肮脏的使命。
我捏起一根最长金针,针尖在跳跃烛火上反复燎烧,直至微微泛红。目光落在萧烬灰败脸上,最终停在他胸前膻中穴位置。那里,是心脉交汇之所。
陈伯的呼吸似乎停滞。
就是现在!
一股积蓄整整两年、足以焚毁一切的恨意如同决堤岩浆,瞬间冲垮所有理智堤坝!眼底冰冷平静瞬间碎裂,暴露出底下汹涌狰狞的疯狂!
去死吧!萧烬!为我的父母!为我的兄嫂!为那未出世的侄儿!为燕家满门一百三十七口!偿命来!
手腕猛地一沉!带着同归于尽的决绝,那根烧得微红、凝聚所有恨意的金针,如同闪电,狠狠朝着萧烬心口膻中穴刺下!
9 血书真相
就在针尖即将刺破他中衣的刹那!
一只滚烫如同烙铁般的手,猛地从锦被下探出!带着濒死之人爆发出的不可思议力量和速度,如同铁钳般死死攥住了我的手腕!
“呃——!”
我惊骇欲绝!全身血液瞬间冻结!僵硬抬头,正对上一双骤然睁开的眼睛!
萧烬醒了!
那双深陷在毁容疤痕中的眼眸,不再有往日的冰冷漠然,也没有了承晖殿那夜的疯狂悲怆。此刻充满了深沉的疲惫、劫后余生的茫然,以及一种穿透生死迷雾的、如同古井般的沉寂。那沉寂之下,翻涌着太多无法言说的东西。
他的目光先是涣散扫过昏暗油灯,扫过简陋营帐顶棚。然后缓缓移动,最终定格在我脸上。
时间仿佛凝固。
他死死盯着我。目光如同最精准刻刀,一点点划过我脸上那道狰狞旧疤,划过蜡黄皮肤和干裂嘴唇,最终牢牢锁住我的眼睛。
没有惊诧,没有质问。只有一种深沉的、仿佛穿透漫长时光和无数生死的了悟和确认。
那只攥着我手腕的大手,滚烫有力。粗糙指腹带着薄茧,缓缓极其轻微地摩挲着我手腕内侧皮肤——那里,有一道极其隐秘的、形如三瓣梅花的暗红色胎记。
他的指尖带着难以言喻、近乎颤抖的力道,轻轻抚过那处胎记。然后极其缓慢、艰难地抬起另一只手。
那只手同样布满伤疤老茧。
他颤抖着,用尽全身残存力气,极其缓慢地指向自己心口。那里包裹着厚厚的、浸出黑色药渍的绷带。
嘴唇翕动着,干裂唇瓣渗出血丝。一个破碎不堪、如同叹息般的气音,艰难地一字一顿从他喉咙深处挤出,带着浓重血腥气和耗尽生命的疲惫:
“…夫…人…” “…这…一…箭…” “…算…还…清…了…吗…?”
话音落下瞬间,他眼中最后一点强撑光亮如同燃尽烛火骤然熄灭。眼皮沉重合上,攥着我手腕的力道瞬间松懈。那只抬起的手无力垂落,砸在冰冷床板上。
只剩下微弱到几近于无的呼吸,证明他还活着。
我僵在原地。
手腕上似乎还残留他指尖滚烫温度和那细微的、带着无尽悲凉的摩挲。
夫人… 这一箭… 算还清了吗…
那嘶哑破碎的声音如同最沉重鼓槌,狠狠敲击灵魂最深处!将那片冰封荒原彻底震碎!那根凝聚了两年恨意、即将刺入他心口的金针,此刻冰冷地躺在地上,像一个荒谬的讽刺。原来…他竟知道?他竟认出了这面目全非的我?这一箭…是指什么?还清?血海深仇,如何能还清?!
泪水毫无预兆汹涌而出!如同决堤洪水!大颗大颗滚烫砸落!砸在我和他交叠的手上,砸在冰冷地面!
不是悲伤,不是怨恨。
是迟到了太久太久…连自己都未曾察觉…早已被血与火、恨与痛深深掩埋的…一种足以焚毁灵魂的悲怆与释然。
10 雪落无痕
尾声 雪落无痕
北境的寒风卷起细碎雪沫扑打在雁门关高大古老的城墙上,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关外被冰雪覆盖的苍茫荒原在铅灰色天穹下无尽延伸,沉默掩埋无数忠骨与硝烟。
战争终于随着最后一股北狄残部被驱逐过阴山以北暂告段落。破碎山河迎来喘息之机。
关墙之上一处背风的瞭望角楼。
一道高大身影静静伫立在垛口旁。玄色厚重披风在寒风中猎猎作响,勾勒出依旧挺拔却难掩单薄的轮廓。玄铁面甲早已取下,露出那张被烈火刀兵彻底重塑过的面容——疤痕纵横交错如同干涸龟裂大地,辨不出昔日靖安王萧烬半分俊美,唯有一双沉淀太多风霜与沉寂的眼眸如同两口深不见底寒潭,倒映着关外苍凉雪色。
他便是如今北境军民心中如同定海神针般的“玄帅”。
脚步声自身后响起,轻微而熟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滞涩。
萧烬没有回头。只是那深潭般的眼底掠过一丝极淡几乎无法捕捉的微澜。
我走上前与他并肩而立。身上依旧是那件洗得发白的灰色棉袍,头上包着挡风的头巾,只露出一双同样沉寂却比关外冰雪更显平静的眼眸。微跛的腿踩在冰冷城砖上,无声无息。
手中端着一个粗糙的黑陶碗。碗里是刚熬好的药汁,浓黑粘稠,散发着刺鼻苦涩气味。这是每日的功课。
没有言语。我将药碗递到他面前。
萧烬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那碗漆黑的药汁上,又缓缓抬起,落在我脸上。那双被疤痕环绕的眼睛,深邃平静,没有任何情绪,却仿佛穿透皮囊看到更深处的东西。他伸出那只同样布满疤痕老茧、指节有些变形的手,沉默接过药碗。
指尖相触瞬间,冰冷与滚烫交织,带着一种心照不宣早已被岁月磨平的粗糙感。
他端起碗,仰头,喉结滚动,将那碗腥苦浓烈足以让常人呕吐的药汁一饮而尽。动作干脆利落,眉头都未曾皱一下。仿佛喝下的不是穿肠毒药,而是寻常白水。
碗底见空。他将黑陶碗递还给我。
依旧无言。
我接过空碗,转身欲走。
“北边的雪…要停了。”一个嘶哑低沉如同砂砾摩擦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打破了长久仿佛凝固的沉默。
我的脚步顿住。没有回头。
萧烬的目光越过我的肩膀,投向关外那片无垠雪原,声音带着洞悉天象的平静:“开春…关外的草场会绿得很快。”
我沉默着,背对着他。寒风卷起袍角。
“燕然山下…靠近寒水河上游…有一片向阳的坡地。”他的声音继续响起,平淡无波,像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土…是黑的。听说…很肥。”
我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碗沿。冰冷陶土传来细微颗粒感。
“前年…有个采药的老猎户在那落脚…搭了个木屋。”他顿了顿,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去年冬天…人没了。屋子…应该还在。”
寒风卷着雪沫扑打在脸上,冰冷刺骨。
我缓缓转过身。
目光第一次如此平静,毫无遮挡地迎上他那双深不见底、刻满风霜的眼眸。
没有恨,没有怨,没有爱,也没有痛。只有一片被战火和岁月反复淬炼后,沉淀下来的、如同脚下这片沉默黑土般的荒芜与了然。
良久。
一个同样嘶哑平静、仿佛被北风磨砺了千遍的声音,从我唇间逸出,消散在呼啸寒风里:
“…知道了。”
声音很轻,却清晰地穿透风声。
萧烬的眼底似乎有什么极深的东西微微动了一下。如同冰封湖面下最深处暗流的一丝涌动。随即又归于一片深沉的沉寂。
他不再看我,缓缓转回身,重新面向关外那片苍茫的、埋葬了无数过往的雪原。玄色披风在风中鼓荡,像一面沉默的战旗。
我端着空碗,拖着微跛的腿,一步一步走下冰冷的城墙。脚步声在空旷台阶上发出单调清晰的回响。
关墙之上,那道孤高的玄色身影,与关墙之下,那抹融入灰色人群的微跛背影,在铅灰色天幕下,如同两座被时光遗忘的界碑。隔着血火,隔着生死,隔着无法消弭的伤痕与剧毒,也隔着这片用无数生命换来的、短暂安宁的破碎山河。
再无交集,亦无言语。
唯有北境凛冽的风,不知疲倦呼啸着,卷起关外新落的雪沫,纷纷扬扬,覆盖了来时的路,也覆盖了脚下这片浸透鲜血、终将萌发新芽的黑土。
烬尽雪落无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