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原来并非想象中那般喧嚣。
它很安静,安静得只剩下心电监护仪冰冷、规律的“嘀…嘀…嘀…”声,如同某种无情的倒计时。每一次间隔,都像沉重的鼓槌,敲打在我早已麻木的神经上。我费力地掀起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地落在天花板上。那里,一道蜿蜒的裂缝,像是岁月用刻刀随意划下的痕迹,又像一张无声嘲笑着我这一生的嘴。我认得它。在无数个无法安眠的、充斥着消毒水和衰老气息的漫长白日里,我曾一遍遍数过它边缘剥落的细小灰粒,如同清点自己那些早已褪色、散落在时光尘埃里的所谓成就。
顶级养老院“颐和苑”的单人套间,奢华得近乎冷酷。窗外,精心设计的花园里,名贵的花卉在恒温恒湿的玻璃罩下,开得绚烂却毫无生气。巨大的落地玻璃隔绝了真实的风雨,也隔绝了人间的烟火。阳光斜射进来,在地板上投下过于规整的光斑,亮得刺眼,却没有一丝暖意,反而让我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
门被无声地推开,带来一股微弱的气流。不是护士,不是护工,更不是某个带着愧疚或悲伤前来看望的故人。是张律师。他穿着一丝不苟的深灰色西装,公文包硬挺,皮鞋锃亮,每一步都踏在厚厚的地毯上,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像一尊移动的、代表法律和效率的冰冷雕塑。
“陈先生。”他的声音低沉、平稳,带着一种职业化的距离感,如同他手中那份文件的纸张一样平滑冰凉。他走到床边,微微倾身,将一份文件递到我的视线下方。“按照您之前的遗嘱确认,所有资产,包括您名下持有的三家上市公司股份、三处位于核心地段的房产、以及海外信托基金,均已完成清点。受益人是您设立的‘陈暮科技教育基金会’。”他顿了顿,目光在我枯槁的脸上短暂停留了一瞬,不带任何多余的情感,“没有遗漏。请您过目签字。”
过目?我的目光艰难地聚焦在那些密密麻麻、如同蚂蚁般爬行的铅字上。几亿?几十亿?那些曾经让我耗尽心血、引以为傲、甚至不惜牺牲掉生命中所有柔软部分去追逐的数字和符号,此刻却显得如此遥远而陌生,轻飘飘的毫无重量。它们抵不过此刻喉咙里火烧火燎的干渴,抵不过肺部每一次如同破风箱般艰难抽吸带来的撕裂感。指尖传来一阵微弱的麻意,是死亡在轻轻试探。
我拼尽胸腔里仅存的一丝力气,试图抬起手。那枯枝般的手臂却只是微微颤抖了一下,徒劳地在昂贵的丝绸被面上留下几道几乎看不见的褶皱。连签下自己名字,确认这庞大财富归属的力气,都已彻底离我而去。一丝自嘲的、无声的苦笑,在心底深处蔓延开来。这一生,我掌控过数不清的财富,影响过无数人的命运,最终,却连控制自己一根手指签下名字的力气都失去了。
张律师似乎并未感到意外,他只是极其专业地收回文件,动作流畅得没有一丝停顿。“明白了,陈先生。基金会执行团队会严格遵循您的意愿。”他微微颔首,声音依旧平稳无波,“请安心。”
安心?这个词像一根冰冷的针,刺入我浑浊的意识。我能安心吗?生命的最后时刻,陪伴在侧的,只有一份冰冷的文件和它的执行者。没有亲人带着温度的眼泪,没有朋友哪怕一句仓促的道别,甚至没有一个真正认识“陈暮”这个人,而不是“陈总”这个符号的人在场。巨大的、冰冷的孤独感,如同窗外那过于明亮却毫无温度的阳光,瞬间将我吞噬。那感觉比病痛的折磨更甚千倍万倍,沉甸甸地压在胸口,让每一次呼吸都变成一种酷刑。
那些被我刻意尘封、用忙碌和金钱掩盖的画面,此刻却无比清晰地、带着锋利的边缘汹涌回潮:
母亲那张永远带着小心翼翼讨好笑容的脸,在我一次次以“太忙”、“项目关键期”、“下次一定”为由挂断电话时,眼中熄灭的光芒;
发小李强最后一次来找我借钱,为了给他重病的母亲动手术。他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夹克,局促地站在我那间能俯瞰半个城市繁华夜景的办公室中央,像个误入异世界的孩子。当时我正被一个数十亿的并购案搞得焦头烂额,眼皮都没抬,只让秘书给了他一张数额不小的支票,像打发一个无关紧要的访客。李强拿着那张支票,脸色由红转白,嘴唇嗫嚅了几下,最终什么也没说,默默转身离开。那落寞而佝偻的背影,像一根刺,狠狠扎进我此刻的记忆里;
还有苏晴……那个在最好的年华里,曾用整个生命爱过我的女孩。她离开那天,拖着小小的行李箱站在公寓门口,阳光从她身后照进来,给她纤细的身影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她看着我,眼神里有痛楚,有失望,最终归于一片沉寂的荒芜。“陈暮,”她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砸在我心上,“你的世界里,只有那座永远在攀爬的山峰,容不下一个活生生的人。”门轻轻关上的声音,隔绝了两个世界。那声音,在此刻死寂的病房里,被无限放大,震耳欲聋。
“嘀——”
心电监护仪那单调、催命符般的声音,骤然拉长,变成了一道尖锐、凄厉、仿佛永无止境的直线鸣叫!
刺耳!冰冷!像一把电钻,猛地钻透我最后的意识屏障!
那感觉并非痛苦,而是一种彻底的、绝对的、令人窒息的……虚无!身体里所有维系生命的微光,瞬间被这尖锐的鸣响彻底吹熄。灵魂像是被一只无形巨手从躯壳里猛地抽离,抛向一片无边无际、纯粹而绝对的黑暗深渊。
没有光,没有声音,没有触感,没有时间……只有永恒的“无”。
在这绝对的虚无中,意识并未完全消散,反而以一种奇异的、超脱的状态存在着。没有情感的波澜,没有思维的逻辑,只剩下一种纯粹的“看”。如同悬浮在宇宙之外的旁观者,我“看到”自己漫长的一生,像一卷加速播放的、褪色失真的胶片:
童年小院里追逐蝴蝶的欢笑声;
少年时在昏黄台灯下演算习题的专注侧脸;
大学拿到第一个国家级奖学金时的意气风发;
第一次穿上定制西装、踏入顶级写字楼时,那混合着紧张与野心的心跳;
深夜加班时窗外璀璨却冰冷的城市灯火;
谈判桌上一次次志得意满的胜利;
堆叠如山、代表权力和财富的文件;
堆积如山的支票本和股权证书;
母亲在电话那头小心翼翼、带着期盼的询问;
苏晴离开时那扇轻轻关上的门;
李强落寞消失在办公室门口的背影;
最后,定格在眼前——这间奢华冰冷的病房,天花板上那道冷漠的裂缝,以及心电监护仪屏幕上那条象征着终结的、笔直、刺眼的绿线……
原来这就是尽头。用无尽的忙碌和冰冷的财富构筑起来的一生,终点竟是如此彻骨的孤寒。那些被我视为人生最高奖赏的数字、头衔、权力,在死亡面前,脆弱得如同阳光下的露珠,转瞬即逝,不留一丝痕迹。真正有分量的,是那些被我轻易推开、弃如敝履的东西——母亲浑浊却充满牵挂的眼神,爱人温热的手掌,朋友真诚的问候……它们才是有温度的实体,是能抵抗死亡虚无的唯一凭证。
悔恨,如同最汹涌的熔岩,在绝对虚无的意识里猛烈爆发!它无声,却比任何尖叫都更撕心裂肺!如果……如果能重来……
就在这悔恨的火焰即将把残存的意识彻底焚毁的瞬间——
“呼!”
一股巨大的、野蛮的吸力猛地攫住了我!
意识被狠狠拽离那片虚无的深渊,像一颗被强力磁铁吸住的铁屑,以无法抗拒的速度向下、向下、再向下坠去!
紧接着,是身体!
沉重感、束缚感、以及……一种久违的、年轻而充满生机的触感,猛地回归!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着苏醒!
“嘶——!”
我猛地倒抽一口冷气,如同溺水者终于破出水面,胸膛剧烈起伏,贪婪地、大口地吞噬着空气。空气!带着一种……奇怪的、混合着汗味、泡面调料包、以及某种劣质香薰的、属于年轻男性宿舍的浑浊气息!不再是养老院那经过层层过滤、干净得没有一丝人味的消毒空气!
刺目的光线强行闯入眼帘。不是冰冷的阳光,而是惨白惨白的日光灯管,悬在头顶嗡嗡作响。视线摇晃、模糊,然后艰难地聚焦。
映入眼帘的,是斑驳、掉漆的天花板,贴着一张过气的篮球明星海报,边角已经卷起。不是那道冷漠的裂缝。
身下是硬邦邦的触感,硌得后背生疼。我僵硬地转动脖颈,视线扫过:狭窄的铁架床,蓝白格子、洗得有些发硬的被褥,堆在床脚的几件皱巴巴的T恤和牛仔裤,一张书桌,上面凌乱地堆着书本、一个亮着屏幕的笔记本电脑、半盒开封的饼干、几只空了的矿泉水瓶……一切都透着一股混乱而蓬勃的青春气息。
这是……大学宿舍?!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跳出来!我猛地抬起自己的手,伸到眼前。
手指修长,皮肤紧致光滑,指关节灵活有力,指甲修剪得整齐干净,透着一股健康的淡粉色。没有老年斑,没有松弛的皱纹,没有输液留下的青紫色针孔!这是一双属于二十岁青年的手!充满了无限可能的手!
巨大的、难以置信的狂喜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瞬间淹没了所有残余的死亡寒意和虚无感!重活了!我真的重活了!
“咚咚咚!”宿舍门被粗暴地拍响,伴随着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充满活力的大嗓门:“老陈!陈暮!太阳晒屁股啦!快开门!天大的好消息砸你头上了!再不开门我踹啦!”
是李强!是年轻时的李强!那声音里洋溢着的毫无城府的兴奋,像一道滚烫的电流,瞬间击穿了我麻木的灵魂。前世他最后那个落寞佝偻的背影,与此刻门外这生龙活虎的叫嚷,形成了无比强烈的、令人心头发颤的对比。
“来了!”我的声音脱口而出,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因激动而微微发颤的沙哑。我几乎是滚下床,踉跄着冲到门边,手指颤抖着摸索着门锁。
“咔哒”一声,门开了。
门外站着的,果然是李强。二十岁的李强!头发剃得短短的,根根直立,像只精力旺盛的刺猬。穿着一件印着夸张动漫图案的廉价T恤,洗得有些发白,牛仔裤膝盖处磨出了毛边。他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几乎要溢出来的狂喜和激动,眼睛亮得像两颗小太阳,手里高高挥舞着一份打印纸。
“卧槽!老陈!牛逼大发了!”李强一步跨进来,兴奋得唾沫星子都快喷到我脸上,他一把将那张纸拍在我胸口,“看看!看看!‘星海科技’的Offer!年薪!百万!起步!直接签!我的老天爷!我们系今年就你一个!独苗!光宗耀祖啊兄弟!”
星海科技……Offer……
这几个字像冰冷的子弹,瞬间击中了我刚刚复苏的心脏。
那张被李强拍在我胸口的A4纸,轻飘飘的,却带着千钧的重量,沉甸甸地压在我的心口。纸面上,“星海科技录用通知书”几个加粗的黑体字,冰冷而醒目,如同前世心电监护仪上那道宣判死亡的直线。下面罗列着令人炫目的数字:基础年薪、绩效奖金、股权激励、福利补贴……每一个数字都像是一个精心打磨的诱饵,闪烁着金钱和成功的光泽。落款处,是那个曾经让我耗费半生心血去攀爬、最终却只收获无边孤寂的庞大科技帝国的Logo。
前世拿到这份Offer时的狂喜、野心勃勃、仿佛整个世界都匍匐在脚下的膨胀感……此刻回想起来,竟带着一股浓烈的、令人作呕的讽刺意味。那是一条铺满了黄金,却通往冰冷悬崖的路。
李强那张年轻、因激动而涨红的脸近在咫尺,眼睛里闪烁着纯粹的、为我高兴的光芒。他用力拍着我的肩膀,手掌温热而充满力量:“发什么愣啊!高兴傻啦?赶紧的,给家里打电话报喜!请客!必须请客!食堂小炒窗口走起!我要点俩硬菜!”他自顾自地嚷嚷着,仿佛已经看到我西装革履、站在城市之巅指点江山的模样。
我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完整的声音。视线越过李强兴奋挥舞的手臂,落在他身后宿舍那扇小小的、蒙尘的窗户上。窗外,是初夏午后的校园景象:高大的梧桐树冠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叶片鲜绿得耀眼,阳光透过枝叶缝隙洒下斑驳的光点。穿着T恤短裤的学生们抱着书本匆匆走过,自行车铃铛清脆地响着,远处篮球场传来隐约的拍球声和呼喊……这一切,充满了鲜活滚烫的生命力,与前世“颐和苑”那被精心修剪、毫无生机的花园,形成了天堂与地狱般的对比。
一个念头,如同破土的春笋,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瞬间顶开了所有前世的悔恨、冰冷和虚无,在我重获新生的胸腔里疯狂滋长、蔓延、最终牢牢扎根!
回去!
回家!
回到那个被我嫌弃闭塞、落后的小城,回到那个被我一次次用“忙”字推开的身影身边!
什么星海科技,什么百万年薪,什么光宗耀祖……那些金光闪闪的陷阱,这一世,我一步也不要再踏进去!
“强子……”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异常沙哑,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和坚定。我抬起手,不是去接那份象征着世俗成功的Offer,而是轻轻按在李强拍着我肩膀的手上,用力地握了一下。
李强的笑容僵在脸上,兴奋的余波还在眼中跳跃,却被我这突如其来的凝重和冰凉的手温打断,显得有些错愕:“啊?咋了?手这么凉?真高兴傻了?”
我深吸了一口气,初夏微热的空气涌入肺叶,带着青草和阳光的味道,如此真实,如此珍贵。我的目光越过他,落在那张轻飘飘却重如千钧的Offer上,然后,用尽全身力气,将它从胸口拿开,仿佛那是什么滚烫的烙铁。
“这Offer,”我清晰地吐出每一个字,声音不大,却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小小的宿舍里激起无形的涟漪,“我不要了。”
“啥?!”李强的眼睛瞬间瞪得溜圆,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难以置信的惨白。他像是听到了世界上最荒谬、最不可思议的笑话,身体猛地向后仰了一下,仿佛要离我远点,看清我是不是被什么脏东西附了体。
“你他妈……你说什么胡话?!”他猛地拔高了音量,因为过于震惊而破了音,带着尖锐的颤抖,“不要了?!星海!百万年薪!你他妈脑子被门夹了还是被驴踢了?!老陈,你醒醒!看清楚!这是多少人做梦都梦不到的机会!”他激动地挥舞着那张纸,纸页在空气中发出哗啦的脆响,像是在为他的震惊和愤怒伴奏。
宿舍里另外两个原本戴着耳机打游戏的室友,也被这石破天惊的宣言惊动了,不约而同地摘下耳机,愕然地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和李强如出一辙的困惑与“这人疯了”的判定。
我没有理会他们的目光。巨大的决心一旦落地,内心反而出奇地平静,像风暴过后的海面。前世的孤寂与悔恨,是此刻最强大的燃料。我径直走到书桌前,拉开抽屉,动作没有丝毫犹豫。里面静静躺着一个普通的白色信封,是老家县里唯一一所像样的职业中专——南华技校寄来的录用通知。月薪三千,教授基础编程和机械原理。
这张薄纸,在前世的我眼中,如同废纸,是失败者无奈的退路。而此刻,它却像一张通往救赎的船票,散发着朴素却温暖的光泽。
我拿起它,转过身,将那张印着“南华职业技术学校”抬头的通知,轻轻放在了桌面上,正好覆盖在星海那份奢华Offer的一角。
“我要回家。”我看着李强和室友们震惊到失语的脸,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回宁川。去南华技校教书。”
宿舍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窗外梧桐树叶被风吹拂的沙沙声,以及日光灯管持续不断的、微弱的嗡嗡声。
李强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踉跄着后退一步,重重地靠在门框上,眼神空洞地望着我,嘴唇哆嗦着,半天才挤出一句不成调的嘶哑声音:“回……回宁川?去……去那个破中专?……陈暮……你他妈……真疯了……”
三天后,宁川火车站。
“呜——!”蒸汽机车头发出沉闷悠长的嘶鸣,喷吐出大股大股白色的雾气,瞬间弥漫了整个简陋的月台。混杂着煤灰颗粒的水汽带着一股浓重的铁锈和机油味道,扑面而来,钻进鼻腔,呛得人微微皱眉。
我提着简单的行李——一个半旧的帆布旅行袋,里面只装了几件换洗衣物和几本最基础的技术书籍——随着稀疏的人流,踏上了这片熟悉又陌生的土地。脚下是坑洼不平的水泥地面,缝隙里积着不知是雨水还是污水的深色印记。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小城特有的气息:远处飘来的廉价煤炉燃烧的味道,附近小摊煎饼果子的油香,还有一股若有若无的、来自站前那条浑浊河流的土腥气。嘈杂的人声、小贩的叫卖、三轮摩托的突突声、自行车铃铛的叮铃声……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粗糙而生动的背景音。
与前世习惯了的那种高效、冰冷、带着昂贵香水味的都市环境相比,这里的一切都显得那么“土气”,那么“落后”,却又是如此的真实,充满了……人间烟火的味道。
我深吸了一口气,这带着灰尘和烟火气的空气涌入肺腑,竟有一种异样的踏实感。目光急切地扫过出站口攒动的人头。很快,我看到了她。
母亲。
她孤零零地站在出站口外一小片相对空旷的地方,穿着那件洗得发白、领口袖口都已磨损的深蓝色涤卡工装,脚下是一双沾满灰尘的旧布鞋。花白的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紧紧的小髻,一丝不乱,却更显露出脸颊的瘦削和眼角的深刻皱纹。她双手紧紧交握在身前,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微微佝偻着背,浑浊的目光在每一个出站旅客的脸上急切地搜寻着,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期盼和深藏的不安。她的身影,在灰扑扑的背景里,显得那么渺小,那么脆弱,像一棵在风霜里挣扎了太久的老树。
前世那些被我匆匆挂断的电话、被她精心准备却一次次放凉的饭菜、她欲言又止最终化为一声叹息的关切……无数画面瞬间涌上心头,尖锐地刺痛了我的眼睛。
“妈!”我几乎是冲了过去,声音因为激动和愧疚而微微哽咽。
母亲猛地一震,循声望来。当她看清真的是我时,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随即又被巨大的慌乱和一种更深沉的东西淹没。她下意识地往前急走了两步,又猛地停住,双手局促地在衣襟上擦了擦,嘴唇嗫嚅着,最终只挤出一个颤抖的字:“……暮?”
“妈,是我!”我大步走到她面前,放下行李,毫不犹豫地张开双臂,将这个瘦小的、微微颤抖的身体紧紧拥入怀中。她的身体僵硬了一瞬,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拥抱吓到了,随即,一股巨大的暖意透过薄薄的工装传递过来,带着她身上淡淡的、混合着油烟和廉价皂角的气息。
这拥抱,比前世任何一份签下天价合同的瞬间,都更让我感到灵魂的充实与安宁。我回来了。这次,我真的回来了。
母亲的身体在我怀里僵硬得像一块木板,过了好几秒,才极其轻微地、试探性地放松了一点点。她枯瘦的手犹豫着,最终轻轻搭在了我的背上,拍了拍,动作带着一种久违的、笨拙的温柔。
“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她喃喃着,声音细弱蚊蚋,带着浓重的鼻音。她挣脱开我的怀抱,抬起头,努力想看清我的脸,浑浊的眼睛里迅速蒙上了一层水汽。她飞快地用手背擦了一下眼角,仿佛那点湿润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走……回家,妈给你做了饭……”她避开我的视线,弯腰想去提我放在地上的帆布包。
“我来。”我抢先一步拎起包,另一只手自然地、坚定地搀扶住她瘦弱的胳膊。母亲的身体又微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似乎还不习惯这样的亲昵,但终究没有推开。她低着头,沉默地被我搀扶着,向站外走去。夕阳的余晖将我们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拉得很长很长,投在粗糙的水泥地上。
“妈,”走在坑洼不平、两旁堆满杂物的窄巷里,我侧过头,看着母亲低垂的、花白的发髻,轻声开口,仿佛在陈述一件最平常不过的事实,“我决定了,留在宁川,在南华技校教书。”
母亲搀在我臂弯里的手,猛地一紧!枯瘦的手指隔着薄薄的衬衫,几乎要嵌进我的皮肉里。她霍然抬起头,那双被岁月和生活磨砺得只剩下浑浊的眼睛,此刻却因为极度的震惊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慌而瞬间瞪大,瞳孔急剧收缩着。夕阳的残光落在她沟壑纵横的脸上,每一道皱纹都在剧烈地颤抖。
“留……留在宁川?”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变了调,像砂纸刮过生锈的铁皮,在傍晚寂静的小巷里显得格外刺耳,“教……教书?!去那个……那个中专?!”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
她猛地停下脚步,挣脱了我的搀扶,踉跄着后退了半步,仿佛我身上带着某种可怕的瘟疫。她死死地盯着我的脸,像是在确认眼前这个人是不是她的儿子,或者是不是被什么邪祟上了身。
“那……那星海呢?”她急促地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手指颤抖着指向我,“那个……那个大公司!几百万……几百万的年薪啊!”她的声音因为激动和巨大的恐惧而撕裂,“你……你爸当年……砸锅卖铁也要供你读出去……就是为了让你……让你能跳出这个穷窝窝!你……你读了那么多书!吃了那么多苦!好不容易……好不容易……”她说不下去了,巨大的失望和一种仿佛天塌下来的绝望瞬间攫住了她,浑浊的眼泪终于再也控制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砸在脚下布满灰尘的地面上,洇开深色的斑点。
“妈,”我看着她汹涌而出的泪水,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痛得几乎窒息。但我没有移开目光,反而上前一步,再次用力地、紧紧地拥抱住她颤抖得如同风中落叶般的身体。她的骨架那么小,那么轻,仿佛一用力就会碎掉。
我的声音低沉而稳定,每一个字都清晰地落在她耳边,带着不容置疑的承诺:“钱,是好东西。但有些东西,比钱更重要。比那些冷冰冰的数字,重要一千倍,一万倍。”
我稍微松开怀抱,双手捧住她泪流满面的脸,粗糙的皮肤硌着我的掌心,带着湿漉漉的冰凉。我直视着她盈满痛苦和不解的眼睛,一字一顿,如同誓言:
“这一次,妈,我选陪您变老。”
母亲的身体在我怀里猛地一震,像是被一道强烈的电流击中。她怔怔地看着我,泪水依旧无声地流淌着,但那双浑浊的眼睛深处,有什么东西剧烈地翻涌着。巨大的震惊、无法理解的恐慌、被这突如其来的宣言冲击得摇摇欲坠的认知……最终,在那句“陪您变老”落下的瞬间,仿佛某种坚固的壁垒被狠狠凿开了一道裂缝。
一丝微弱到几乎看不见的、混杂着难以置信的希冀的光芒,极其艰难地,从那片被泪水淹没的绝望和困惑中,挣扎着透了出来。
她嘴唇剧烈地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却终究一个字也没能发出。最终,她只是抬起那双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紧紧、紧紧地回抱住了我,把脸深深埋在我的肩头,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声闷闷地传来,滚烫的泪水瞬间浸透了我肩头的布料。
那泪水,滚烫得灼人。
日子像宁川小城那条浑浊的河水,表面上缓慢、平静地流淌着,底下却暗藏着无数细小的漩涡和质疑的泥沙。
我在南华技校的工作很快传开了。在这个闭塞的小地方,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迅速成为街坊邻居茶余饭后的谈资,更何况是我这个“衣锦还乡”的“失败者”。
“听说了吗?老王家那个儿子,陈暮,放着省城几百万年薪的大公司不去,跑回咱这破中专当老师了!一个月才三千块!”巷子口的小卖部老板娘磕着瓜子,声音尖利得能穿透薄薄的墙壁,“啧啧啧,读那么多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白瞎了他爹妈当年勒紧裤腰带供他!”
“可不是嘛!老王两口子当年多不容易啊,指望着他光宗耀祖呢!这下可好,灰溜溜跑回来了,估计是在大城市混不下去了吧?”旁边一个摇着蒲扇的老头接口道,语气里充满了笃定和幸灾乐祸。
“年轻人啊,就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没那个富贵命,硬要往里挤,到头来还不是得认命!”另一个声音带着过来人的优越感总结道。
这些议论,如同嗡嗡作响的苍蝇,无孔不入地钻进耳朵。母亲出门买菜时,总能在菜市场、在巷口、甚至在公共水龙头边,接收到那些或同情、或怜悯、或毫不掩饰的嘲讽目光。她总是低着头,脚步匆匆,脸色比以往更加苍白,眼角的皱纹似乎一夜之间又深了许多。有时我下班回来,能看到她坐在昏暗的堂屋里,对着墙上父亲那幅褪色的遗像发呆,无声地抹着眼泪。
“暮啊,”一次晚饭时,她终于忍不住,小心翼翼地夹了一筷子菜放到我碗里,声音细弱,带着浓重的不安,“要不……妈托人再打听打听?省城……省城那边,真没别的门路了?你李叔他表侄好像在……”
“妈,”我打断她,放下筷子,握住她放在桌面上那只枯瘦、因常年劳作而指节变形的手。她的手冰凉,微微颤抖着。“南华挺好的。我喜欢教那些孩子。”我看着她躲闪的眼睛,语气温和却坚定,“别听外面那些人瞎说。我自己选的路,心里有数。”
母亲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深深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包含了太多沉重的、无法言说的忧虑。
真正的风暴,在家族一年一度、避无可避的清明祭祖聚餐上降临了。
酒过三巡,饭桌上的气氛开始变得微妙。二伯,一个在县里小工厂当了个芝麻绿豆小组长就自觉高人一等的男人,喝得满面红光。他剔着牙,斜睨着我,终于按捺不住,把憋了一晚上的话倒了出来。
“我说老三家的,”他喷着酒气,矛头直指我母亲,语气带着居高临下的训导,“你家小暮这事儿,办得可太糊涂了!放着金山银山不要,跑回这犄角旮旯来刨土坷垃?星海科技啊!那是啥地方?人家手指缝里漏点渣渣,都够咱在宁川盖栋楼了!”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碗碟叮当响,“几百万!那可是几百万!不是冥币!你们娘俩脑子是不是被门挤了?”
饭桌上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亲戚的目光,或同情、或鄙夷、或纯粹看热闹,齐刷刷地聚焦在我和母亲身上。
母亲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头深深地埋下去,几乎要缩进衣领里。她放在膝盖上的手,紧紧地攥着粗糙的裤料,指节用力到发白。
“就是!”二伯母立刻尖着嗓子帮腔,刻薄的脸上满是鄙夷,“读那么多书有啥用?到头来还不是跟我们这些没文化的一样,窝在这小地方?白瞎了那些学费!有那钱,当年还不如多买几头猪养着,现在还能卖个好价钱呢!”她的话引得几个同样眼红我家当年供我读书的亲戚发出几声嗤笑。
“二伯,二伯母,”我放下筷子,抬起头,脸上没什么表情,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那些嗤笑,“人各有志。我觉得宁川挺好,南华技校的工作,我也干得踏实。钱多钱少,日子是自己过的,舒心最重要。”
“舒心?”二伯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夸张地拍着大腿,唾沫星子横飞,“穷得叮当响,吃糠咽菜,你跟我讲舒心?年轻人,别嘴硬!我看你就是在大城市混不下去了,没那个本事,才夹着尾巴跑回来!还嘴硬什么‘人各有志’?狗屁!”
他越说越起劲,手指几乎要戳到我的鼻子上:“没出息!跟你那早死的爹一样,就是个窝囊废的命!白费了当年你爹妈……”
“够了!”一声压抑着巨大悲愤的低吼猛地响起。
是母亲!
她猛地抬起头,脸上毫无血色,只有那双眼睛,因为极度的愤怒和屈辱而变得通红,死死地盯着二伯,身体因为激动而剧烈地颤抖着。
“我儿子……我儿子不是窝囊废!”她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玉石俱焚般的决绝,“他……他回来陪我!他孝顺!比你们这些……这些只会嚼舌根、看人笑话的……强一百倍!”她猛地站起身,因为用力过猛,身后的椅子“哐当”一声倒在地上。
“我们走!暮!”她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枯瘦的手指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拉着我就往外走,看也不看满屋子惊愕、鄙夷或尴尬的亲戚。她的背挺得笔直,虽然依旧瘦小,却像一根绷紧到极致的弦,拉着我,头也不回地冲出了那个充满恶意的院子。
直到走出很远,拐进一条僻静无人的小巷,母亲挺直的脊背才像是骤然失去了所有支撑,猛地垮塌下来。她松开我的手,扶着斑驳冰凉的墙壁,剧烈地咳嗽起来,瘦弱的肩膀不住地耸动,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妈……”我扶住她,心疼得无以复加。
她咳了好一阵,才慢慢平复下来,大口喘着气。她抬起泪痕交错的脸,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痛苦、屈辱,还有一种深不见底的迷茫和无助。
“暮啊……”她的声音破碎不堪,带着浓重的哭腔,每一个字都像是在泣血,“妈……妈是不是……真的拖累你了?妈……妈没用……”
看着母亲眼中那几乎要将她压垮的痛苦和自我怀疑,一股强烈的酸涩直冲我的鼻腔。我用力将她拥入怀中,感受着她单薄身体无法抑制的颤抖。那些刻薄的言语如同冰冷的针,扎在她心上,也扎在我的心上。但这一次,我清晰地感受到,一种截然不同的力量,正从这巨大的屈辱和守护母亲的决心中,破土而出。
“妈,”我贴着她的鬓角,声音低沉而坚定,如同磐石,“您记住今天他们说的话。一个字都不要忘。”
母亲在我怀里微微一颤,不解地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我。
我迎着她的目光,眼神锐利如刀锋,一字一句,斩钉截铁:
“总有一天,我要让他们,把今天吐出来的每一个字,都给我——咽回去!”
这句话,不是安慰,是誓言。是重活一世,我对所有轻视和伤害的回击预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