栀子白精选章节

小说:栀子白作者:魔尊天羽更新时间:2025-06-11 01:29:57

1 惊鸿瞥

那年暮春的风,吹得人骨子里发凉,混着药渣和泥土的气味,盘踞在青石巷深处。我肩上担着柴火,扁担吱呀作响,压得我肩胛骨生疼。为了一家人糊口,我每日天不亮就得上山砍柴,再挑到镇上卖掉。脚步沉重地路过一扇朱漆斑驳的后门时,一缕幽微的香气却勾住了我的魂魄。它清冽,孤高,倔强地穿透巷子里沉浊的空气,像一道微光,照进我灰扑扑的生活。我循着香气抬头望去,目光瞬间被院中一抹素白摄住。

庭院深深,她着一身素净的白衣,悄然立于几株栀子花树之间。纤细的腰肢似乎不胜春衫,风过处,衣袂微扬,愈发显出形销骨立的伶仃。那张脸,是极清秀的瓜子模样,肤色却是不见天日的苍白,仿佛易碎的薄胎白瓷。嘴唇颜色极淡,像褪了色的花瓣。然而,那双眼睛,却如两泓深潭,盛着难以言喻的、沉静的幽光。她微微仰着脸,目光似乎落在远处,又似乎什么也没看,只是安静地承接着暮春薄暮里最后一点天光。

我的目光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牢牢系在她身上。就在那一刻,她似乎感应到了什么,眼波流转,竟直直地朝我这个方向投来。四目猝然相接。时间仿佛凝滞了。巷子里的喧嚣、肩头柴火的重量、甚至拂过脸颊的春风,瞬间都退得很远很远。她的眼睛里先是掠过一丝微小的惊诧,随即漾开一点极清浅的涟漪,如同投石入水,无声无息,却在我心底掀起滔天巨浪。

“阿芷!”一声带着焦灼的呼唤打破了院中的寂静。一个穿着体面绸衫的中年妇人疾步走出,脸上是掩不住的忧色,“药才喝了半碗,怎的又跑出来吹风?快些进屋去!”妇人一边说着,一边不由分说地伸手去搀扶那白衣女子。女子被妇人半扶半推着往屋里走,脚步虚浮无力。就在她即将消失在门内的刹那,她竟又回过头来,飞快地、深深地望了我一眼。那一眼,像一颗滚烫的种子,瞬间落进我贫瘠的心田深处。门“吱呀”一声合拢,隔绝了那个素白的身影,也隔绝了那缕若有似无的栀子花香。唯有她那临去时回眸的惊鸿一瞥,带着沉甸甸的、宿命般的分量,重重地烙在我的心尖上。

自那惊鸿一瞥后,我的魂便像失落在了那扇朱漆斑驳的后门里。白日砍柴,斧头落下去,眼前晃动的却是那张苍白清绝的脸庞;夜里辗转,土炕冰凉,鼻尖萦绕的依旧是那清冽的栀子花香。那惊鸿一瞥的回眸,如同在我贫瘠的心田里点燃了一把幽暗而执拗的火,烧得我寝食难安。我像着了魔,每日挑柴穿街过巷,总是不由自主地绕远路,只为从那扇后门经过。肩头的柴火沉重依旧,脚步却比往日轻快,只盼着能再次捕捉到门缝里那一抹倏忽而过的白影。有时运气好,恰逢那扇门虚掩着,或是她倚在窗边透气,远远地,便能隔着庭院望见她。那目光遥遥相接的瞬间,心跳如擂鼓,竟比砍了一天柴还要疲累。

2 雨巷情缘

一日黄昏,天色阴沉得厉害,我挑着空担子匆匆往回赶。行至那熟悉的后巷,几滴冷雨倏然砸落。我正欲寻个屋檐躲避,那扇后门却“吱呀”一声开了。是她!她手里攥着一方素白的手帕,正欲探身出来,似乎想接檐下那盆怕淋雨的兰草。看见站在雨中的我,她动作明显一顿,眼中掠过一丝讶异。

“快进来避避吧,”她的声音像栀子花瓣落在水面,轻而微凉,“雨大了。”

我几乎是懵懂地被她让进了门内窄窄的廊檐下。雨水顺着瓦檐急急淌下,在青石板上溅开细碎的水花。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草药味,混合着她身上清幽的体香,还有那若有似无的栀子气息。我们隔着一臂的距离站着,雨水在眼前织成细密的帘幕。我紧张得手心冒汗,喉咙发干,半晌才笨拙地挤出几个字:“我……我叫秦松,砍柴的。”声音低得几乎被雨声淹没。

她微微侧过头,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丝极淡的笑意:“我知道。你日日都从这门前过。” 她顿了顿,声音轻得如同叹息,“我叫沈芷。”

“沈芷……”我在心里默念了几遍,只觉得这两个字带着天然的幽香。

雨势不见小,反而更急了些。她倚着门框,似乎有些支撑不住,轻轻咳了几声,肩头微微耸动。那咳嗽声揪着我的心。“沈姑娘,你……”我笨拙地不知该如何表达关切。

她用手帕掩着唇,喘息稍定,才抬眼望向我,那眼神澄澈得能映出人影:“我这身子……自小便是个药罐子,怕是好不了了。” 她语气平淡,像是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可眼底深处,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黯然,“这雨一时半刻停不了,你若无事,便在此稍候吧。” 她指了指廊下一个小木凳。

那场雨下了很久。我们隔着湿漉漉的空气,断断续续地说话。她告诉我她喜欢看书,尤其爱读那些写江南烟雨、塞外风沙的句子,可惜身子弱,连这小小的院落都难得出去。我则说起山上的松涛,镇集的热闹,还有砍柴时偶尔撞见的野狐松鼠。她听得很专注,眼睛亮亮的,仿佛那些寻常的风景经由我的口,便成了她从未见过的奇景。药味在雨气里浮沉,而她那抹浅淡的笑意,却像穿透云层的微光,清晰地落在我心上。

雨停了,天边竟挂起一道微弱的虹。我不得不告辞。临出门前,她忽然轻声说:“秦松,明日……你若得空,能再跟我说说山上的事么?”

我用力点头:“好!”

从此,那扇后门廊檐下的一方天地,成了我贫瘠生命里最富饶的角落。只要得空,我便寻了由头在她家后巷徘徊,有时是送几枝新开的野花,有时是带一本好不容易借来的旧书。沈芷的身体时好时坏,好的时候,能倚着门和我多说几句,眼睛亮亮的,仿佛盛满了星光;不好的时候,只能隔着窗棂,听她气若游丝地应几声。更多时候,我们之间隔着那扇厚重的门板,我絮絮叨叨地说着外面的世界,她在门内轻轻回应,或是压抑着低咳。那扇门,成了我们心照不宣的信使。日子在无声的守候中流淌,我清楚地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我心底深处悄然萌发,带着栀子花般的清甜与微涩,日渐茁壮。

3 生死誓言

初冬的寒意已悄然爬上枝头。我站在沈家那扇熟悉的朱漆大门前,心跳如鼓点般密集敲击着胸膛,几乎要震碎骨头。深吸了几口凛冽的空气,那刺骨的寒意似乎也未能平息血液奔流的热度。门环叩击的声音在清冷的晨光里显得格外清晰,如同我擂鼓般的心跳。开门的是沈家那位面容严肃的管家,他审视的目光在我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粗布短褂上停留片刻,终究还是侧身让我进去了。

厅堂里燃着暖炉,空气却依旧凝滞。沈老爷端坐在上首的紫檀木太师椅上,面沉似水,指尖无意识地捻着一串油亮的佛珠。沈夫人坐在下首,眼圈微微泛红,手里紧紧攥着一方素白的手帕,那帕子边缘绣着几朵小小的栀子花,像极了沈芷袖口的纹样。我垂手而立,手心全是汗,喉头干涩,却还是鼓足平生最大的勇气,将心中盘旋了千百遍的话倾吐而出:“沈老爷,沈夫人,晚辈秦松,今日斗胆登门,是想……是想求娶沈芷姑娘为妻!”

话音落下的瞬间,厅堂里静得可怕,只有暖炉里炭火偶尔爆裂的细微声响。沈老爷捻动佛珠的手指顿住了,他抬起眼,目光锐利如刀,直直刺向我:“秦松,你可知阿芷的身体?” 沈夫人则别过脸去,用手帕按了按眼角,发出一声压抑的叹息。

“晚辈知道!”我抬起头,迎上沈老爷审视的目光,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我知道沈姑娘身子弱,需要人照顾。我虽穷,但有手有脚,能砍柴,能做活!我愿倾尽所有,护她周全,让她少受些病痛折磨!” 我顿了顿,胸膛剧烈起伏着,几乎用尽全身力气喊出心中所想,“我……我对沈芷姑娘一片真心!只求二老成全!”

沈老爷沉默了,他盯着我看了许久,那目光似乎要穿透我的皮囊,直抵灵魂深处。良久,他长长地、沉重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仿佛抽干了厅堂里最后一丝暖意。沈夫人则抬起泪眼,声音哽咽:“秦松……你是个实诚孩子,这份心……我们……” 她的话被一阵压抑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声打断。那咳嗽声是从屏风后面传来的,一声急过一声,带着令人心碎的虚弱。

沈老爷猛地站起身,沈夫人也慌忙向屏风后奔去。我心头一紧,下意识地也想跟过去。就在此时,一个苍白纤细的身影扶着屏风的边缘,摇摇晃晃地走了出来。是沈芷!她穿着一件月白色的夹袄,脸色比身上的衣衫还要白上几分,嘴唇毫无血色。方才剧烈的咳嗽让她胸口剧烈起伏,额上渗出细密的冷汗,那双曾盛满星光的眼睛此刻黯淡无光,却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直直地看向我。

“爹,娘……”她的声音气若游丝,却异常清晰,“你们……不能答应他!” 她挣脱了沈夫人想搀扶的手,一步步,艰难却坚定地走到我面前,站定。那双深潭般的眼睛,此刻蓄满了泪水,却倔强地不肯落下。

“秦松,”她看着我的眼睛,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力气,“你走吧。我……我这副身子骨,活一天算一天,就是个填不满的药篓子,拖累人的命!”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破碎的尖利,“我不能……不能拖累你一辈子!你值得更好的姑娘,过……过安安稳稳的日子!” 话音未落,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袭来,她弯下腰,痛苦地喘息着,单薄的身子颤抖得像秋风中的枯叶。

“阿芷!”沈夫人哭着上前扶住她。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疼得几乎窒息。看着她痛苦的模样,看着她眼中那为了推开我而强装的冷漠和决绝,所有的言语都显得苍白无力。一股血气猛地冲上头顶,我“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膝盖撞击在冰冷坚硬的青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但我依旧仰着头,死死地盯着她,声音嘶哑,带着不顾一切的悲怆:

“沈芷!你听着!”我几乎是吼出来的,“我不要什么更好的姑娘!我不要安稳!我只要你!我秦松这辈子,认定了就是你!是药篓子也好,是拖累也罢,我甘愿!我情愿被你拖累一辈子!就算……就算只有一天,一个时辰,我也要守着你!这是我的命,我认!谁也改不了!” 泪水汹涌而出,滚烫地滑过脸颊,“你让我走?除非我死了!”

厅堂里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沈芷压抑的、痛苦的喘息声和我自己粗重的呼吸。她看着我,泪水终于冲破了堤防,无声地汹涌而下,在她苍白如纸的脸上划出两道湿痕。那强装的冷漠和决绝,在我嘶哑的誓言面前,如同薄冰遇见了熔岩,寸寸碎裂,只剩下无边的心疼与绝望。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无力地闭上了眼睛,身体软软地倒在了沈夫人的怀里。沈老爷深深地、复杂地看了我一眼,那目光里,有震动,有无奈,最终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挥了挥手。

4 栀子花谢

婚事终究是定下了。沈家并未大操大办,只在腊月里挑了个微雪初晴的日子,静悄悄地迎我入了门。没有花轿唢呐,没有宾客满堂,只有几挂象征性的鞭炮在清冷的空气里噼啪作响,炸开几点转瞬即逝的红屑。沈芷穿着一身水红色的薄棉袄裙,是赶制的,穿在她身上依旧显得空荡荡。她脸上难得地扑了点薄薄的胭脂,盖住了病容,却盖不住眼底深处的疲惫和一种近乎透明的脆弱。拜堂时,她几乎将全身的重量都倚在我臂弯里,我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身体细微的颤抖。她努力想对我笑一笑,那笑容却像早春枝头将坠未坠的残雪,美丽得令人心碎。

洞房是沈家西厢一间向阳的屋子,比之前她住的闺房更暖和些。窗棂上贴着简陋的喜字,桌上燃着一对小小的红烛。烛光跳跃,映着她苍白的面颊和那双盛满了复杂情绪的眼睛——有羞涩,有依恋,有深深的忧虑,还有一丝如释重负的微光。

“松哥……”她低低唤了一声,声音依旧带着病弱的沙哑,“委屈你了。” 她伸出手,冰凉的手指轻轻抚过我身上同样崭新的、却依旧带着粗布质感的棉袍。

我握住她的手,用自己粗糙的掌心包裹住那份冰凉,试图将所有的暖意都传递过去:“说什么傻话。能娶到你,是我秦松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我扶着她坐到床边,小心翼翼,如同捧着一件稀世易碎的珍宝。

婚后的日子,在药香弥漫中缓缓流淌。我谢绝了沈家让我搬去宽敞上房的好意,执意留在西厢照顾她。白日里,我在院中劈柴担水,做着力所能及的活计,耳朵却时刻竖着,听着屋内的动静。只要她一声轻咳,或是气息稍有不稳,我便立刻丢下手里的活计奔进去。煎药、喂药、擦拭她咳出的虚汗,成了我生活的全部重心。她怕冷,我便将暖炉烧得旺旺的;她胃口不好,我便变着法儿去寻些时令的鲜果,或是学着熬些清淡滋补的汤羹。镇上医馆的老先生成了家里的常客,每一张新开的药方,都像一道无声的催命符,沉甸甸地压在我心上。

沈芷的精神时好时坏。好的时候,她会倚在床头,让我给她读那些她珍藏的诗词旧书。读到“曾经沧海难为水”时,她会出神地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读到“何当共剪西窗烛”时,她眼中会泛起温柔的水光,轻轻握住我的手。她教我认字,用纤细的手指在粗糙的掌心一笔一划地写,指尖冰凉,却在我心头烙下滚烫的印记。她教我背诗,声音低弱,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仿佛要将她无法走遍的山河,无法亲历的岁月,都融进这短短的诗行里,留给我。

“松哥,”有一次,她望着窗外飘落的雪花,声音轻得像叹息,“真想……真想看看春天漫山遍野的杜鹃花是什么样子……听你说过,红得像火一样……”

我强压下喉头的哽咽,紧紧握住她的手,努力让声音听起来轻快:“等你身子好些了,开春暖和了,我就背你去!我们去看杜鹃,去看映山红!让你看个够!”

她闻言,微微侧过头,对我展颜一笑。那笑容依旧苍白,却像雪地里骤然绽放的一朵白梅,纯净而脆弱,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美。她伸出手,冰凉的手指轻轻拂过我的脸颊,眼中是浓得化不开的温柔与不舍:“傻瓜……有你这句话,我就……就知足了。” 她的指尖停留在我眼角,那里不知何时已是一片湿凉。

冬去春来,院角的栀子花树抽出了嫩绿的新芽,可沈芷的气息,却一日弱过一日。她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大部分时候都昏昏沉沉地睡着,小小的身体陷在厚厚的被褥里,轻得像一片羽毛。喂进去的药汁,常常刚咽下不久,便又伴着剧烈的咳嗽呕出大半,掺杂着刺目的猩红。那抹红色,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心上。

一个春寒料峭的深夜,窗外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沈芷突然从昏睡中醒来,精神竟比前几日好了些许,那双深潭般的眼睛也恢复了往日的清亮。她让我扶她坐起来些,靠在床头。她冰凉的手紧紧攥着我的手,力气大得惊人。

“松哥……”她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我……我怕是撑不过今晚了……”

“别胡说!”我厉声打断她,声音却抖得不成样子,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你会好的!春天来了,花都开了,你还没去看杜鹃呢!我们说好的……”

她费力地抬起另一只手,冰凉的手指颤抖着,想要替我擦去脸上的泪。她的嘴角努力向上弯起,想挤出一个笑容,却只牵动了苍白干裂的唇。

“别哭……”她喘息着,气息微弱,“松哥,听我说……这辈子……能遇见你,能嫁给你……是我沈芷……最大的福分……” 她的目光温柔地流连在我脸上,带着无尽的眷恋,仿佛要将我的模样刻进灵魂深处,“只是……我福薄,陪不了你走太远的路了……”

她剧烈地喘息了几下,胸口剧烈起伏,脸色呈现出一种不祥的灰败。她攥着我的手,指甲几乎要嵌进我的皮肉里,眼神却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急切和决绝:

“答应我……我走后……你要好好的……找个……找个知冷知热的好姑娘……生儿育女……安安稳稳地……过日子……把我……把我忘了吧……”

“不!”我猛地摇头,泪水汹涌而出,滴落在她冰凉的手背上,“我不答应!沈芷,你听着!我这辈子,只爱你一个人!只认你一个妻!我秦松的心很小,小得……只装得下一个你!你走了,它就空了,死了!我哪里也不去,谁也不找!我只要你!生是你的人,死……死也是你的鬼!” 我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不顾一切的绝望和固执,像一头濒死的困兽发出的悲鸣。

她看着我,眼中蓄满的泪水终于无声地滑落。那泪水滚烫,灼烧着她苍白的脸颊,也灼烧着我支离破碎的心。她没有再劝,只是深深地看着我,仿佛要将我的灵魂也一同吸走。她的嘴角,艰难地、却又无比清晰地向上弯起,绽放出一个极其纯净、极其温柔的笑容,如同风雨中最后一片安然飘落的栀子花瓣,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安然与满足。

“……傻子……”她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吐出这两个字,带着无尽的怜惜和温柔。攥着我的手,倏然松开了。那一直支撑着她、望向我的目光,如同燃尽的烛火,一点点、一点点地黯淡下去,最终,彻底归于沉寂。她唇边那抹温柔的笑意,永远地凝固在了那张苍白如纸的脸上。

窗外,雨声渐密,敲打着屋檐,像天地间一场无声的恸哭。我死死地抱着她尚存一丝余温的身体,将脸深深埋在她冰冷的颈窝,像一头失去伴侣的孤狼,发出压抑到极致、最终冲破喉咙的、撕心裂肺的嚎啕。整个世界,随着她最后一丝气息的消散,轰然崩塌,只剩下无边的黑暗和冰冷的绝望。栀子花幽微的香气,混合着浓烈的药味和死亡的气息,沉沉地压下来,将我彻底淹没。

5 孤守坟茔

沈芷的葬礼在绵绵春雨中举行。她穿着一身素净的白衣,如同我初见她时的模样,静静地躺在薄薄的棺木里,面容安详,唇边似乎还凝着那夜最后的一抹浅笑。沈夫人哭晕过去几次,沈老爷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背脊佝偻着,强撑着主持丧仪。我作为未亡人,一身重孝,手持引魂幡,走在送葬队伍的最前面。雨水冰冷,混合着泪水流进嘴里,又苦又涩。每落下一铲土,都像是砸在我的心上。当那方小小的坟茔最终在城郊的山坡上隆起,新翻的泥土气息混合着雨水的湿冷扑面而来时,我感觉自己的一部分,也永远地被埋葬在了这冰冷的黄土之下。

坟头立起一块青石墓碑,上面是我亲手刻下的字:“爱妻沈芷之墓”。一笔一划,都浸着血泪。我久久地跪在湿冷的泥泞里,任凭雨水冲刷,指尖一遍遍摩挲着那冰冷的碑文,仿佛还能触摸到她残留的温度。沈老爷夫妇在管家的搀扶下黯然离去,空寂的山坡上,只剩下我和那座新坟。雨丝如织,天地间一片凄迷。

“阿芷……”我喃喃低语,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你看,这里……能看到咱们家……也能看到远处我砍柴的那片山……” 山风卷着冷雨扑打在脸上,生疼。我脱下身上早已湿透的孝服,小心翼翼地盖在冰冷的墓碑上,仿佛还能为她遮挡一丝风雨。“冷吗?别怕……松哥在这儿……在这儿陪着你……” 我蜷缩着身体,紧紧挨着墓碑坐下,脸颊贴着那冰冷粗糙的石面,仿佛那是她最后的依靠。

不知过了多久,雨势渐歇。天色阴沉依旧。我缓缓站起身,最后深深看了一眼那方小小的坟茔和碑上冰冷的字迹,转过身,一步一步,踉跄地走下山坡。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身后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和空茫。家?那个没有了沈芷的沈家大院,对我而言,不过是一具冰冷的空壳。

我没有回沈家。我回到了自己出生、长大的那间位于镇子边缘的破败老屋。屋顶漏雨,墙壁透风,家徒四壁,却是我仅剩的、可以独自舔舐伤口的角落。我谢绝了沈家所有的接济,重新扛起了沉重的柴担,日复一日地上山砍柴,再挑到镇上卖掉。粗粝的麻绳深深勒进肩头的旧伤,磨出血痕,结痂,再磨破……唯有这切肤的疼痛,才能让我短暂地忘记心底那无时无刻不在啃噬的空洞。

时光在无声的砍斫与沉重的步履中悄然流逝。几年后,战火如同燎原的野火,终于烧到了我们这个偏僻的小镇。炮声隆隆,打破了山间最后的宁静。沈老爷夫妇变卖了家产,带着仆役仓皇南迁。临行前,沈老爷特意找到我那间破败的老屋。

“秦松,”他站在门口,看着屋内简陋得几乎一无所有的陈设,目光复杂,“跟我们走吧。这兵荒马乱的年月,你一个人留下……太艰难了。阿芷若在天有灵,也绝不会愿意看到你这样……”

我正低头用力磨着那把豁了口的柴刀,闻言动作顿住。抬起头,看向这位曾经威严、如今却满面风霜的老人,缓缓摇了摇头,声音低沉却异常清晰:“爹,娘,你们保重。我……就不走了。” 我放下柴刀,目光越过他,投向窗外那座遥遥可见的山坡方向,“阿芷……她一个人在那儿……太冷清了。我得守着她。哪儿也不去。” 我的语气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沈老爷看着我,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只是长长地、沉重地叹息一声,拍了拍我的肩膀,留下一个沉甸甸的包袱,转身蹒跚离去。包袱里是几件厚实的冬衣和一些银元。冬衣我收下了,银元,我托人辗转捐给了前线。

战火纷飞,小镇几经易手,满目疮痍。我依旧每日上山砍柴,像一具沉默而固执的躯壳,穿行在硝烟弥漫的山林与断壁残垣的街巷。炮火曾数次在离我砍柴的山林不远处炸响,震得山石滚落。有一次,弹片甚至擦着我的额角飞过,留下了一道永远无法消退的疤痕。死亡近在咫尺,那一刻,我心中竟没有恐惧,反而涌起一种奇异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隐秘的期盼——或许,这样就能快些去见她了?然而,当爆炸的烟尘散去,看着眼前依旧熟悉的、伤痕累累的山林,看着远处山坡上那个在炮火中依然顽强存在的小小坟茔轮廓,求死的念头又被一种更深沉的责任感压了下去。不,我还不能死。我得守着她,守到最后一刻。只要我还在,这世上就还有一个人记得她,记得那个暮春午后,栀子花下素衣如雪、回眸惊鸿的沈芷。

6 时光未老

不知过了多少年,战火终于平息。小镇如同劫后余生的老人,在废墟上艰难地喘息,开始缓慢地重建。新政府扫除文盲的号召传遍了大街小巷。因着沈芷当年手把手教会我的那些字,因着那些她曾教我诵读、刻进我骨血里的诗行,我这个半生与斧头柴担为伍的粗人,竟被推举出来,在镇上新办的小学堂里,当了一名教识字的先生。

学堂设在镇东头一座勉强修葺好的祠堂里。第一次走上那简陋的讲台,面对下面一群睁着懵懂又好奇眼睛的孩童时,我的手心全是汗,心跳得厉害。目光扫过台下,恍惚间,仿佛又看到了当年倚在床头、苍白着脸却眼神发亮地听我讲山野故事的沈芷。我清了清嗓子,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在黑板上用力写下第一个字——“人”。

“这个字,念‘人’。” 我的声音在空旷的祠堂里响起,带着岁月的沙哑,却异常清晰。我指着那横平竖直的笔画,“一撇一捺,相互支撑,才是个‘人’。” 台下,孩子们稚嫩的声音跟着我齐声念诵:“人——”。那朗朗的读书声,像一道微弱的暖流,缓缓注入我早已冰封的心湖。

日子在孩子们的读书声和粉笔划过黑板的沙沙声中悄然滑过。我依旧住在破败的老屋里,每日往返于学校和家之间,必定会绕道经过城郊那座山坡。沈芷的坟茔,早已被萋萋芳草覆盖,墓碑也染上了岁月的青苔,唯有我当年刻下的那几个字,在风霜雨雪的侵蚀下,依旧清晰可辨:“爱妻沈芷之墓”。每逢她的忌日,或是栀子花开的时节,我总会带上一束新采的、带着晨露的栀子花,静静地放在她的墓前。洁白的花朵,散发着清幽的冷香,一如当年。

后来,小镇变成了小城,低矮的瓦房被林立的新楼取代。学堂几经搬迁扩大,变成了明亮的学校。我这个“秦先生”的称呼,也从最初的生涩,被无数学生叫得亲切而自然。时光无声,染白了我的双鬓,刻深了我的皱纹,压弯了我的脊背。唯一不变的,是每日黄昏,我拄着拐杖,步履蹒跚却坚定地走向城郊那座山坡的身影。风雨无阻。

又是一个栀子花开的五月。暮春的风,裹挟着浓郁得化不开的甜香,吹过山坡。我如往常一样,坐在沈芷的墓旁。青石墓碑冰凉,我布满老年斑的手,一遍遍摩挲着碑上那早已刻进灵魂深处的名字,动作缓慢而轻柔。夕阳的金辉越过远处的楼顶,将山坡、墓碑、还有我佝偻的身影都镀上了一层温暖而苍凉的暮色。空气里浮动着浓郁的栀子花香,那香气如此霸道,如此熟悉,瞬间穿透了五十年的光阴壁垒,将我带回到那个改变一生的暮春午后。

朱漆斑驳的后门,幽微冷冽的栀子花香,庭院中那一抹素白如雪的身影,纤细得仿佛不胜春衫。她微微仰着脸,像是在承接暮春最后的天光。然后,她回过头来……

“阿芷……”我喃喃低语,苍老的声音在寂静的山坡上显得格外清晰,带着无尽的眷恋,“五十年了……你看,栀子花……又开了……开得……真好……” 一阵温暖的山风吹过,拂动我稀疏的白发,也拂动着墓碑前那束新采的栀子花。洁白的花瓣在夕阳下轻轻摇曳,仿佛在无声地回应。

我将脸颊轻轻贴在冰冷的墓碑上,缓缓地、满足地闭上了眼睛。暮色四合,将山坡上的一切温柔地包裹。唯有那栀子花的香气,在沉沉的暮霭里,固执地弥漫着,清冽,孤高,如同一个永不褪色的誓言,缠绕着墓碑上深刻的名字,也缠绕着漫长时光里那场未曾凋零的初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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