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西北支教,还有没有报名的?最后问一次了啊。”
“有!有!”
大院外,许南蔷跑得气喘吁吁,终于赶在最后一拨把报名表投了上去。
“麻烦您了,服从调剂,不挑地方去哪儿都行的。”
李姐闻言看看手里的表,又看看她:
“许南蔷?你跟着凑什么热闹?这支教可是没个三五年回不来,在那扎根也是常有的事。”
“我要是把你收了,陈营长不得跟丢了命似的,满军区地跟我要人!你可别跟我这儿添乱了啊。”
李姐把表推回去,作势在许南蔷身边虚虚轰了两下,催她快走。
可许南蔷却嘴一抿,又强硬地将报名表塞她怀里:
“支教我一定要去的,陈玉琦拦不住我。您也先别跟他说这事儿,我想自己跟他商量。”
许是许南蔷模样太过坚定,李姐犹豫两下,还是将她的名字划了进去。
“丑话说在前,我瞧着这事儿是难。你跟陈营长恩爱这么多年,他看你跟看眼珠子似的,能舍得放人啊?你还是别抱太大希望。”
恩爱这么多年?
许南蔷垂眼,又将这话默默重复一遍。
的确,陈玉琦对她不赖,甚至称得上顶好,满家属院就没一个不羡慕她嫁得好的。
她曾经也以为他们两个是真心相爱……
直到她今早上收拾房间,不小心翻出了被陈玉琦藏在衣柜最深处的铁盒子——
整整四十二封未寄出的信,收件人的姓名全是她的妹妹,许南瑰。
也是那时她才知道,自己不过是陈玉琦退而求其次的选择。
他当年声势浩大迎娶的,根本不是什么许南蔷,而是那张和许南瑰几分相似的脸而已。
许南蔷听着李姐的话,随意“嗯”了两声就回了家。
没想刚出大院就碰见陈玉琦推着自行车回来。
车后座五花大绑着两床厚实棉被,图样是她曾随口一提,说想要的大红牡丹。
“急急忙忙的,跑哪儿去?正好,来看看这被子够不够暖。你前天夜里不是嚷嚷着冻脚,我就叫人去新打了两床。”
许南蔷挪着脚,心里却怎么都不是个滋味。
何必呢?明明心里念叨着另一个女人,却还能把她当宝一样捧着。
“想什么呢?从刚才起就在愣神。”
“嗯?”许南蔷骤然回神,摇了摇头:
“没什么,就是……爸妈那边来信跟我说,小妹要到咱这边办点事,顺路探亲。”
她的话头越来越轻,五根手指紧紧嵌进棉被里。
而陈玉琦全然未注意到她的变化,从得知许南瑰要回来那刻起,眼中就蒙了薄薄一层亮光。
“南瑰要回来?怎么没早点告诉我呢?”
“那你先回去吧,我去给她置办点儿东西,家里菜和肉都不够了。我记着她爱吃鱼,顺道也买点。”
陈玉琦自说自话,还计划着等许南瑰来,将阳光最足的北屋让给她。
许南蔷半天没吭声,许久才笑笑:
“你好像……很高兴南瑰能来。”
陈玉琦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的举动有点太过兴奋。
他顿了顿,随即揽过对方的肩膀:
“这是你亲妹妹,我不是爱屋及乌?怎么,吃醋了?”
“没有,”许南蔷摇摇头,躲开他的怀抱将人推远些,“要买什么就快去吧,再晚天该黑了,路不好走。”
“成,那我这就去了。”
02
当天晚上,陈玉琦不知在路上耽搁了什么事,回来时已经深夜。
许南蔷打着哈欠催他快睡,因此第二天才发现,那两床大红牡丹的图案换了样式——
蓝色的,是她妹妹最喜欢的颜色。
怪不得拖到夜里才回来呢……
许南蔷自嘲笑笑,一口酸涩堵在喉口。
她循着窗户探出半个头,没见陈玉琦踪影,倒是收获了附近几家婶子的调侃:
“瞧什么呢,一大早就找你家陈哥哥啊!”
“诶哟我可跟你们说,昨儿陈营长来我家小卖部,胰子香膏红脂粉,不要钱似的拿。”
“我问他这么多用得完吗,他说什么,自家妹妹漂亮爱美,多给她备点。”
“许南蔷这小丫头,真是命忒好能找陈营长这么个男人!”
一众女人在张婶的八卦声中笑开,你一言我一语细数陈玉琦对许南蔷有多么多么好。
可她的心却凉到半截。
自家妹妹,说的可不就是许南瑰吗……
许南蔷默默关上窗户,余光又瞥到那两大团蓝色棉被,抿唇将东西塞进柜子里就出了门。
去厂房的路上,正遇到休班的李姐:
“诶,正要找你呢。过两天支教团要在邻区开一个交流会,你要是确定去西北的话,可得去参会。”
许南蔷连连应声,记下了会议的时间和地点。
她默默盘算着日子,打听了一下去邻区的发车时间,才知道这几天车辆维修,甭管去哪都走不成了。
许南蔷没法,只得晚饭时掐头去尾地跟陈玉琦提了一嘴这件事。
没成想他头也没抬就应下:
“好,正好那天队里没什么事,我送你去。不过怎么想着去邻区逛?”
许南蔷思虑半天,还是没说实话:“没什么,就是听李姐说那边有家新开的书店,想去看看书。”
“好。对了,听队里会看天的老人说,这两天估摸着要下场大雪,你去的话多穿点。在那边遇到什么喜欢的就买,不用担心钱。”
两人的对话在许南蔷随意的“嗯”声中结束。
她到底是没有问出被子的花样为什么变了,买来的香膏去了哪里。
她知道,有些事问得再多也是自取其辱。
不如挑一个合适的节点,彻底结束这段从一开始就是错误的感情。
03
去开会那天,天上果然开始飘一些零星的雪花。
许南蔷让陈玉琦将她送到镇上,就独自下了车:
“我看完书还想顺路去服装店逛逛,你也对这些不感兴趣,就别陪我了。”
陈玉琦看了看表:“也好。老陈托我去百货给他带点东西,那我两个小时之后回来接你。自己别乱跑啊。”
他又忍不住叮嘱几句才驱车离开。
许南蔷看着逐渐消失在巷口的车影,转身迈步去了另一个方向。
……
会议进行得很顺利,算是最终确定了人员名单和出发时间。
许南蔷看看日历,还有十五天,足够她将一切都处理稳妥。
估摸时间差不多,她踩着点来到和陈玉琦约定好的地点。
入冬时间天黑得早,许南蔷出来时,夜色已浓,原本的零星雪花也飘成了鹅毛大雪,在道边积了厚厚一层。
可陈玉琦迟迟不见踪影,许南蔷只好用公共电话打到他的办公室。
电话接通,却被人告知陈玉琦并不在:
“陈营长?他中间回来过一趟,后来接了通电话就又匆匆忙忙出去了,我们还以为是您打的呢。”
“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要不您先找个地方歇歇脚,等他回来我告诉他。”
“……好,麻烦了。”
许南蔷轻声应答后挂断了电话,而后看了看漫天大雪。
因为天气原因,家家户户都早早歇业,班车也怕被困在半路所以不再通行。
这几十公里路,如果等不来陈玉琦,只能靠她自己走回去了。
许南蔷决定朝来时方向迎一迎,没准儿会在半路上碰见陈玉琦的车。
可这一迎,就是几十公里未停歇。
她顶着风雪一步一步往家走,鞋子陷进深深的雪坑里再拔出来。
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只知道最后已经全身冻僵。
厚实的军大衣被风吹得像张薄纸片贴在她身上。
可等她终于拖着疲累的身躯回到家时,看到的场景是一辆车子稳稳停在院子外。
陈玉琦撑着伞从车上下来,细心帮许南瑰打开车门。
那把倾斜的伞,朝她那处打了大半边儿。
“谢谢玉琦哥……本来提前几天来就已经够打扰了,还麻烦你这么晚来接我。”
“但是雪太大了,所有的车都停了,我实在没办法才……”
“你我之间,不用这么客气。”
陈玉琦自然接上她的话,又将原本就准备在车里的东西大包小包提上楼:
“走吧,这些都是早早就给你准备好的。”
“房间也给你留好了,你住北边那间,那间阳光最好,你身子弱,得多晒晒太阳。”
“被子也是新打的,挑的都是你喜欢的样式。你看还有什么缺的,告诉我就好,我去给你买。”
陈玉琦邀功一般,一股脑将自己觉得好的全都堆到许南瑰面前,惹得后者频频发笑。
“你对我这么好,姐姐不会吃醋吧?我可就来这小住几天,千万别因为我破坏了你们的感情。”
她这样说着,却看着陈玉琦的眼睛又补一句:
“早知道你这么体贴,以后还当上了大官,当初就应该听我妈的话,嫁给你的。”
隔着一段不远的距离,许南蔷清楚看到陈玉琦眼中为这句话簌簌燃起的亮光。
她瞬间觉得,一切都好没意思。
四十二封信件,是许南瑰嫁人后离家的四十二个月。
陈玉琦根本就是……没有一刻忘记自己真正爱的是谁。
只有她自己被虚假的爱意蒙骗在假象里。
04
许南蔷觉得全身发寒,细微的咳嗽打断了不远处的两人。
陈玉琦见她这幅狼狈样匆匆跑来,急忙脱掉外衣又给她裹了一层:
“南蔷?你怎么没在那边等我,这么远的路,你自己走回来的吗?!”
许南蔷嘴唇发白,指尖点了点陈玉琦的表盘:
“你知道现在几点钟吗?那么大的雪,邻区没有一家旅馆开着,你希望我等你到什么时候?等到冻死吗?”
她的话说得毫不留情,将陈玉琦的安慰都噎在喉口。
眼看气氛陷入尴尬,许南瑰拧着眉跑来,状似亲密扯上陈玉琦的袖口:
“姐姐你别怪玉琦哥,都是我不好,想着给你们一个惊喜才决定提早过来,没想到正赶上你需要用车……”
“对不起,早知道这样,我说什么也不会把玉琦哥叫走的!他也是为了我好,你就别跟他生气了……”
许南蔷这才抬眼,好好将她这个妹妹打量了一遍。
她卷了头发,擦了脂粉,连兜帽外的一圈白色绒毛都还蓬松着,看来陈玉琦没舍得她淋到一点雪。
反观她自己,厚重的军大衣湿了半截,湿发一绺一绺贴在脸上,狼狈至极。
就像从前那么多年经历过的一样。
当年许南蔷的父母刚生下她就被调去外地工作。
怕耽误工作进程,又美其名曰怕她受苦,就把她寄养在奶奶家。
每到逢年过节才寄点东西回来,表示他们还记得有这么一个女儿。
可后来,他们又有了许南瑰。
寄回来的东西里开始夹杂几张照片,有时是许南瑰漂亮的单人照,有时是他们一家三口的合影。
信件中关心她的话寥寥几句,满页篇幅都在说这个妹妹如何可爱活泼。
教育她如果有一天团聚,可要好好待这个妹妹。
那些富足的精神物质生活,许南蔷想都不敢想,可她的妹妹一出生就有。
所以幸福的人越发开朗,越发幸福。
不幸的人越发木讷,越发不幸。
许南蔷看着陈玉琦被她紧紧攥住的袖口,一言不发错过两人的肩,自己去了东屋。
陈玉琦眉头紧蹙,刚想追上去又被许南蔷拖住了脚步:
“玉琦哥!我妈说我身子弱,受不得冻,刚来的路上我灌了好几口风,你能不能帮我熬点红糖去去寒啊?”
陈玉琦的目光在东屋紧闭的房门上犹豫一瞬,随即又收回:
“……好,那你先回房间等着我吧,我熬好给你送去。”
门外的交谈被许南蔷听得一清二楚。
她原以为自己总该吃醋、生气,埋怨陈玉琦把自己扔在大雪天里漠不关心。
可直到现在她才发现,从看到两人先后下车那一刻开始,她的心就被这数九寒冬的暴雪冰封了。
她好像,突然就没那么爱陈玉琦了。
05
许南蔷打了桶热水将自己全身上下擦了个遍,从房里出来时正巧碰见要给许南瑰送红糖水的陈玉琦。
他见到她先是一愣,而后才吞吞吐吐指向厨房:
“厨房里还有点煮好的,你喝了暖暖。这个……我先送去给南瑰。”
许南蔷木木点头,倒完洗澡水路过厨房,鬼使神差探头看了一眼。
巴掌大的瓷罐,红糖水几乎所剩无几,只留一些烧黑的焦糖底。
她不由得笑出声。
既然一开始就没打算带她的份儿,又何必因为怕她介意说那种话,平白无故膈应谁?
那一晚,也许是淋了雪的缘故,许南蔷睡得格外昏沉。
以至于第二天到厂里时,整个人都头脑发张,走路虚飘。
一同上工的李姐见她状态不对,塞了颗糖块给她:
“怎么瞧着这么蔫,别是生病了吧?反正下午厂里也没什么活,你叫陈营长带你去医院看看。”
“今年感冒可凶了,你可别不当回事儿!”
李姐催着她走,结果没两步就被一旁看热闹的插了一嘴:
“陈营长?我刚瞧见他了,开车带一姑娘不知道去了哪儿,一时半会应该回不来。”
“诶,那姑娘是你家亲戚吧?我瞧着跟你倒是有点像。”
“这陈营长人是真不错,对媳妇好就算了,连亲戚也这么照顾。小许找上他,下半辈子可是享福了!”
许南蔷在一道道笑声中头重脚轻,眼皮似是有千斤重。
她无心在意她们在恭喜什么,只是觉得身体不由自主地往下坠。
最终在几声惊呼中,眼前一黑陷入昏迷。
许南蔷在混沌中漂浮,隐隐约约听到不远处似有责备声。
年轻的小护士哪管陈玉琦是哪位,小声数落怎么病人烧成这样才送来医院。
而陈玉琦始终一声不吭,一双冰冷的手反复贴在她的脸颊侧给她降温。
让许南蔷想起,以前他真的对她很好的。
只是现在才后知后觉,他好像只有许南瑰不在的时候,才倾尽全力对她好,仿佛是在透过她照顾另一个人。
只要许南瑰在,她就永远是被丢下的那一个。
许南蔷想着想着,意识又是一阵昏沉。
等再醒来时,病房内已经空无一人。
一旁摆着的饭盒盛满了鸡汤,打开时还冒着热气,看来人是刚到不久。
许南蔷摸索着出了门想去趟卫生间,不想回来的路上就那么巧,能走到许南瑰的病房外。
透过门缝,能清楚看到陈玉琦正一勺一勺舀着汤送到许南瑰嘴里。
“多喝点,你就是身体太弱了才会低血糖。左右我最近没什么事,干脆申请了居家办公,专心照顾你。”
许南瑰的脸被朦胧热气蒸得泛红,她低头笑着,无意间与陈玉琦挨得又近了些:
“谢谢玉琦哥。那……姐姐那边没关系吧?听说她也生病了,要不你还是去照顾她吧,我没事的。”
许南瑰故作体贴,却突然一口汤没咽下,抓着陈玉琦的手咳得严重,急得对方连连帮她拍背。
“你这样子让我怎么放心?南蔷那边我来说,她一直身体健康,没两天就会自己痊愈的,不用我操心。”
“眼下,没有什么事情能比你重要了。”
06
后面那些话,许南蔷没心思再听下去。
她拖着沉重的脚步回了病房,再看到那碗鸡汤时,只觉得讽刺。
待她回房没多久,陈玉琦也紧跟着回来,见到她醒不由得一愣:
“你醒了,怎么没让人去叫我?感觉怎么样?还难受吗?”
许南蔷摇摇头:
“还好。我刚刚出去看到你了,你和南瑰在一起。”
陈玉琦一阵沉默,似是没想到自己的所作所为会被她发现,于是又笑着凑过去,按原先那套说辞讨她原谅:
“上午的时候南瑰低血糖差点晕倒,我碰巧送她来医院而已。”
“对了,妈之前不是也说,南瑰身体弱,得勤照顾一点,所以我想……”
“都依你。”
陈玉琦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许南蔷堵了回去。
她与他四目相对,轻言轻语说出对方想要的答案:
“南瑰难得来一趟,也不好让她病殃殃地走。我最近感冒发烧,不方便照顾她,就麻烦你代劳吧。”
“我这边自己可以,你忙她的事就好了。”
陈玉琦闻言有一瞬间的怔愣。
他知道许南蔷一直很听话,也常常谅解他,可他总觉得今天的妻子有哪里不太对劲。
偏偏她的眼神语气都很平静,让人察觉不出错处。
于是陈玉琦也没再多想,应答两句就回了许南瑰的病房。
隔着一层窗户,许南蔷看着陈玉琦的身影来来回回为另一个女人忙碌。
终于,那口最后堵在喉咙里的执念也烟消云散了。
她从医生那里开了些药就准备回家,路过许南瑰的病房时,里面说笑的声音实在刺耳。
好在,她现在已经全无感受。
……
后来的几天,陈玉琦都以照顾许南瑰为由大队医院两头跑。
许南蔷也忙着准备支教事宜,一来二去,两人已有一周没见面。
眼看出发时间在即,李姐趁着午休时间,偷偷摸摸蹭到许南蔷跟前来:
“诶,支教那事儿,你跟没跟你家陈营长说呢?”
许南蔷头也没抬:“还没,他这几天忙着,没空说。”
“忙什么忙!我今早上还看见他拉着你那亲戚,说要进城置办两件衣服,你净拿这借口蒙我。”
“我可跟你说,这事儿尽早讲,万一陈营长真不同意,还能有个商量时间。正好出发前能举办个欢送会,干脆你就趁那时候说了得了。”
许南蔷垂着头没吭声。
陈玉琦会不同意?她看未必。
他现在一心沉浸在和许南瑰在一起的幸福甜蜜中,恨不得她这位正牌妻子就此退位让贤,怎么可能会不同意?
高兴得拍手才是。
既然如此,那就按李姐所说,趁那机会说开算了。
从此桥归桥路归路的,她走得也利索。
许南蔷将最后一颗感冒药吞干净,苦味儿瞬间自舌底蔓延开。
她拧着眉,将桌上摆的她跟陈玉琦的合影重重反扣在桌面上:
“好,我晚点就跟他说。”
07
许南瑰在医院住了五天终于出院,许南蔷也终于得空能告诉陈玉琦欢送会的事。
她在楼上的窗户上看着陈玉琦小心翼翼将她的妹妹抱下车,一步一搀扶地带她上楼。
说半点波澜都没有其实是假的,她早该看出来点苗头的。
早在老家的时候,陈玉琦就常常来许家串门玩。
那时谁都看他是个老实的小伙子,虽没什么大出息,但绝对是个顾家的男人。
爸妈疼许南瑰,有这好事的时候先想到的就是她。
可她不愿意,嚷嚷着说要自由恋爱,说以后要嫁到有钱人去,才不要耗在一个一穷二白的男人身上。
甚至,隔年就带回来一个要谈婚论嫁的对象。
家里人不同意,她就一哭二闹三上吊,要偷偷跟那男人跑走。
爸妈没法,才同意这门亲事。
也是许南瑰结婚同年,陈玉琦就倾尽家财,提着彩礼进了许家的门,要迎娶许南蔷。
许南蔷还记得提亲那天,陈玉琦偷偷摸摸把她拽到葡萄架下面,给了她一块贴身的玉佩。
“南蔷,我知道我现在没什么出息,条件也没多好,但你愿意等我吗?”
“就两年,我一定风风光光回来娶你,让你做最体面的军长夫人。”
廊下的阳光将许南蔷的脸晒得红扑扑的。
她点头,也摘下自己戴了二十年的长命锁当做回礼。
她没想过过什么惊天动地的好日子,但没成想,陈玉琦真的做到了。
短短两年,他就功成名就,有钱有势。
后来因为工作调离,把许南蔷也一并带走了。
往后的生活称得上要星星不给月亮,她说东他绝不往西,。
可她怎么就没发现,陈玉琦看她的眼神,更像是在看着另一个人呢?
许南蔷几不可闻叹了口气,待陈玉琦将许南瑰送回房里后才开了房门。
“后天晚上我们厂要办个欢送会,你跟着一起来吧。”
“欢送会?要送谁?”
“送……”
话到嘴边还没说完,就被房间里的人硬生生截断。
许南瑰声音柔柔弱弱,说自己病情初愈没力气,喊着让陈玉琦帮她换一下床单被褥。
“诶来了来了!”陈玉琦马上动身,离开前又匆匆忙忙应付一句,“后天是吧?行,到时候我去你们厂里找你。那个……我先去帮帮南瑰。”
陈玉琦似是通知一般,撂下一句话走。
许南蔷垂眼,缓缓摘下胸口处相伴自己多年的玉佩,将它和那四十二封信放在了一起。
这枚信物,这份感情,都是时候归还给它们的原主人了。
08
说来也巧,欢送会的时间正定在了二月十四那天。
看着街上有摆摊卖的玫瑰花,大伙都觉得新奇,一窝蜂地围上去问。
“今儿什么日子啊,怎么还卖上花了?怪漂亮的呢。”
“今天是外国的情人节,城里的小情侣都时兴过这个。一起吃吃饭送送玫瑰花,这叫表达爱意!”
众人还是第一次听说有这么直白的日子,全都不好意思笑开。
有几个感兴趣的问了花的价格后,一阵嘘声:
“就这么几根玫瑰花,一包装就卖这么贵?我瞧着跟我家院里长的蔷薇也没啥区别嘛。”
“你可真是土包子,蔷薇哪能跟这玫瑰比?这包装过的多洋气啊,代表的可是爱情!”
许南蔷触碰花瓣的手一顿,又默默收回。
是啊,蔷薇怎么能跟玫瑰比。
玫瑰那么洋气,代表的可是爱情……
她倏然收回视线,一心奔着厂里的大礼堂去。
陈玉琦说他今天不忙,能早点到,可等许南蔷到达后却并未发现对方的身影。
甚至连值班人员都紧赶慢赶地来了,那个属于陈玉琦的位置依然空缺。
欢送会如期进行。
许南蔷被推选为人员代表上台发表出发前的感想,好鼓舞人心。
上台时,她紧张笑了笑,余光还是没受控地扫过台下那个空空如也的座位。
她没抱希望的,从许南瑰来这里开始,她就知道一切该到头了。
只是没能好聚好散说个再见,确实有点可惜,毕竟陈玉琦是这二十多年来唯一一个对她这么好过的人了。
尽管,是出于其他目的。
许南蔷在台上愤慨激昂,下面坐着的李姐却察觉到她的面部变化。
她寻摸一圈,又捅了捅一旁的小工:
“看见陈营长了吗?听说他们队里今晚没什么事啊,怎么不见他人?”
“他啊……”小工不动声色看了眼台上的许南蔷后,压低了声音,“今天不是什么情人节嘛,他好像带着他家那亲戚去吃饭了。”
“也真是奇怪,情人节不该带着自己媳妇儿过吗,领着个亲戚逛什么劲儿呢?”
话毕,另一旁的小工也来插嘴凑热闹:
“我瞧着陈营长对他家这个亲戚,好得可是不像话,有一次我都见着他是把人抱下车的,哪家的亲戚能关系这么亲?会不会……”
“行了别说了!”李姐适时打断众人的猜想,“人家没准儿就是把她当自家妹子呢,哪就像你们说的那样了。都别说了,好好听小许发言。”
台上的许南蔷并未瞧见李姐那处在小声探讨什么,只管完成最后一项任务。
发言完毕,全场掌声雷动。
她迎着在场几位领导赞许的目光,郑重在支教人员名单上落下了自己的名字。
自此开始,还有三天,她就要远赴边疆。
09
出了礼堂,许南蔷才知道外面下了雪。
她想把冻红的鼻尖埋进围巾里,可刚一抬头,就见到两个人牵着手向她跑过来。
是陈玉琦和许南瑰。
“南蔷!抱歉,我刚刚……有点事耽误了,才想起来你说要我去参加欢送会,我……”
陈玉琦还想再说些什么,可那些话头全被许南蔷的一双眼睛堵了回去。
她的眼神冷冰冰的,寒过夜间冻雪,好像再也没有之前见到他时的那种光亮了。
陈玉琦心下一凛,一阵不好的感觉油然而生。
然而还没等他开口,许南瑰已经接上他的话:
“姐姐对不起,你别怪玉琦哥,是我非要拉着他堆雪人,才害他忘了时间,你要怪就怪我吧。”
“不过,只是个欢送会嘛……也没什么特别的表演,应该不重要吧?”
许南蔷闻言转过目光。
她的眼神停留在许南瑰怀中抱的一大捧玫瑰花束上,而后又定在两人相牵的手。
陈玉琦察觉到她的视线匆匆放开:“南蔷你听我说,刚刚路太滑,我怕她……”
“不用说,”许南蔷抬手,微笑挡回他的话,“不用解释,我都知道的。”
“你把她当妹妹,她把你当哥哥嘛,我知道的……”
她低着头直直越过两人肩膀,无视陈玉琦的呼唤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
寒风刺骨,但再怎么冷,也冷不过陈玉琦把她丢在邻区的那个晚上。
许南蔷踏着风雪一步一个脚印将他们甩在身后回了家属院。
眼尖的她一眼就发现楼下坐着两个新堆出来的雪人。
和那俩人一样,也是牵着手的。
一个在胸口处写了“瑰”,一个在身上写了“琦”。
许南蔷只看了一眼就拂掉满身落雪上了楼。
她终于彻底看开陈玉琦爱的另有他人这件事,也终于不再把希望寄托在另一个人身上。
她为自己煮了壶暖身的红糖水,最后三天,她不想再被任何人所累。
没成想她这边想通了,反倒轮到陈玉琦想不通。
他难得没有为许南瑰鞍前马后地照顾着,而是早早就回了房间。
“南蔷,我想跟你解释一下今天的事……”
“不用解释,刚刚在外面的时候不是都已经说完了吗?”
陈玉琦一噎:“那两个雪人……”
“噢,那个啊。南瑰从小在爸妈身边长大,所以孩子气重一点,比较贪玩。你这个当哥哥的陪妹妹玩这些,天经地义。”
许南蔷面色不变,十分大度地为陈玉琦找好了一切借口理由。
可不知为何,他心里的不安感却愈发严重。
晚间,陈玉琦关了灯,在黑暗中听着许南蔷规律浅淡的呼吸,总觉得这个人在向他走远。
鬼使神差地,他转身隔着一层被子将许南蔷拥入怀里,就像很久以前那样。
“南蔷,你不会离开我吧?”
许南蔷沉默许久后选择了避而不答,将话题一转:
“听说今天是情人节,我第一次过这个,没来得及准备礼物。”
“等过两天我送你一个,你一定喜欢。”
横在许南蔷腰间的手更紧了些,陈玉琦为着这一番话,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
他低头在她发间落下一吻:“好,我等你。”
10
第二天一早,陈玉琦又恢复了许南瑰刚来时的样子,衣食住行各方各面都为她准备好才出门工作。
许南蔷因为支教被特批在家里收拾行李,等两日后集中出发。
一时间,家里竟只剩她和许南瑰两人。
陈玉琦不在,许南瑰也不再藏着掖着装好人,直接笑盈盈坐到了许南蔷面前:
“我还以为你有多大的能耐,能钓到这么一个对你实心实意的男人。没想到啊,还不是我说两句话就被我勾走了?”
“许南蔷,你怎么这么废物啊?在家争不过爸妈的宠爱,结了婚还争不过丈夫的宠爱,走到哪儿都是个可有可无的东西。”
她得意洋洋,裹紧陈玉琦刚为她买的小坎肩,掏出一页离婚证明继续道:
“实话跟你说了吧,我已经离婚了,陈玉琦就是爸妈帮我找好的下一任丈夫。”
“本来我听说你们两个很恩爱还有点犯愁,没想到得来全不费工夫功夫。你知道下雪那天他跟我说什么吗?”
“他说啊……其实他之前想娶的人一直是我,要不是因为我早早嫁人,你又跟我长得像,这个机会这辈子你也求不来!”
“所以我劝你,趁早和玉琦哥离婚,把他让给我。你凭着这张和我有几分像的脸过了这么多年好生活,也该够了吧!”
许南瑰的话像一把把淬了毒的匕首直捅进许南蔷的心口。
那些和陈玉琦幸福过的时光在她眼前一遍遍过帧,最后只凝成了她唇边的一句话:
“好,我答应你。离婚,把他让给你。”
“我要是你啊,我就……你,你说什么……?”
许南瑰愣了愣,没想到对方会答应得这么痛快。
就在她一头雾水之际,许南蔷已经起身,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拿出一张早就签好的离婚申请书。
“我说,我答应你。两天后我就会离开这里,到时候你把这封申请书交给他,让他签字就行了。你就告诉他,这是我送他的礼物。”
这下轮到许南瑰摸不着头脑,她原以为就算她肯放手,不也得从陈玉琦这里扯下块肉下去。
没想到她什么都没要,就这么将自己结婚多年的丈夫拱手让出。
“你不用怀疑,我没有诈。他喜欢你,在把我当成你这些事我都知道。”
“和一个心里装着别人的人继续过下去,他膈应,我也膈应,还不如趁早分开。”
“房子车子那些事你也不用担心。我嫁给他的时候,爸妈没给我添一分钱,让我抱着两床被两只暖水壶就进了他家。后来添置的所有都是他出的,所以走的时候我也不会带走一分。”
“就是有一件事……”
许南蔷顿了顿,抬眼看她:“我的长命锁在他那里,我上次跟他要他不肯还我,你帮我拿回来吧。”
许南瑰仍是狐疑,转念一想,帮她这忙也没什么坏处,索性答应。
甚至很利落地,当天晚上就把东西给她扔了回去:
“我当是什么好东西,我不过跟他说借来看看他就摘给我了。”
“行了,东西还给你了,你别忘了你自己说过的话。”
许南蔷攥着那支长命锁,上面隐隐约约还带有人的体温。
她想起她上次跟陈玉琦说的时候,对方急得跟什么似的。
说什么给他了就是给他了,他得当传家宝一样贴身带着,谁要都不给。
如今,不是也轻易被另一个女人拿去了?
许南蔷自嘲一笑,将锁重新戴好:
“放心,不会骗你,我马上就离开。”
11
许南蔷走的那天,天空灰蒙蒙地透着阴。
一行人都怕再被暴雪耽搁了脚步,所以人一齐就提早启程。
许南蔷坐在颠簸的长途汽车里,车窗外的景色飞速后退。
那些熟悉的城镇轮廓全都随着太阳升起的轨迹,逐渐消失在视野中。
车里坐满了同去支教的年轻人,大家兴奋地交谈着,笑声和讨论声此起彼伏。
许南蔷却安静地靠在窗边,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车窗边缘,目光有些失焦。
"南蔷,你怎么不说话?"
坐在她旁边的女孩拍了拍她的肩膀,笑着问:"不会是在想你家陈营长吧?不过说来也怪,他竟然舍得放你去那么远的地方,你得做了他很长的思想工作吧?"
许南蔷回过神来,勉强扯出一丝笑容:"没有,建设祖国边疆是好事,他挺支持的。"
“那就行,听说西北那边条件挺艰苦的,不过咱们这么多人一起去,互相照应,肯定没问题。"
女孩从包里掏出一瓶水递给她,安慰她别紧张。
许南蔷接过水,轻声说了句"谢谢"后,没再接话。
她拧开瓶盖抿了一口,冰凉的水滑过喉咙,却压不住心底翻涌的情绪。
她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回那个夏天,陈玉琦站在院子的葡萄架下,郑重其事地说一定会回来让她过上好日子。
他那时目光中的坚定与温柔,许南蔷到现在还历历在目。
可若是回到当时……她再也不会接受那枚玉佩了。
与此同时,那片许南蔷逐渐远离的故土被笼罩在一片肃杀的寂静中。
陈玉琦难得提早结束工作,回来的路上刚巧碰上许南瑰。
他站在院子里,看着笑靥如花的许南瑰踩着积雪款款走来,红色的羊绒大衣在白雪中格外醒目。
"玉琦哥,我去给你买了饺子,是你最爱吃的三鲜馅!"
“这么冷的天还到处跑,也不怕着凉。”
陈玉琦笑着接过保温盒,指尖触到一丝温热。
他突然想起许南瑰出嫁前的那个冬天,因为贪玩双手生了冻疮,费了好多功夫医治还是难除病根。
再后来,他有了点人脉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特意托人从上海带回来进口的护手霜。
可惜那时许南瑰已经嫁人,那些没了名头的礼物,就全都被他转手送了许南蔷。
他突然发觉,许南蔷对他来说,就像是一个始终被蒙在鼓里的感情中转站一样。
想到此,陈玉琦的心竟然没由来地痛了一下。
“玉琦哥,想什么呢?快回家吧,一会儿饺子该凉了。”
许南瑰笑着,自然而然挽上对方的胳膊。
陈玉琦愣了一下却并未拒绝,与她并排说笑着上了楼。
12
直到进屋,陈玉琦才发现好像有什么不对劲。
今天的家里好像格外安静,屋子仿佛是提前打扫过,少了许多不太起眼的小摆件。
陈玉琦试探着喊了几声许南蔷的名字,却被许南瑰出口制止:
“别叫她了,姐姐可能是临时有事出门了。我们别等她,先吃吧。”
陈玉琦狐疑,又在几个屋子之间转悠了一番,犹豫着落座。
不知为何,他的心里一直忐忑,总有些不好的预感。
但那些不好的预感在看到许南瑰贴心为他准备饺子时,又顷刻间烟消云散。
这样温馨的画面,他曾经幻想过无数次,没想到有一天真的实现了。
陈玉琦在厨房外看着许南瑰煮饺子的身影,对方的脸在蒸腾的雾气间显得有些模糊。
可他看着看着,竟发现自己竟然更期待那张转过来的脸是许南蔷。
陈玉琦不由得愣在原地,连厨房里的人叫他几声都没听到。
许南瑰气呼呼捧着饺子出来:
“又在愣神!你到底在想什么呀,竟然面对我都溜号。”
“我,刚刚在想南蔷她……”
“砰”地一声,饭碗被许南瑰重重搁置在桌上,发出的声响斩断了陈玉琦未说完的话。
她撅着嘴佯装生气,她知道陈玉琦最受不了她这个样子。
“怎么又是许南蔷……玉琦哥,你就直面自己的心不好吗?”
“从我回来你就陪在我身边,我想要什么你都给我,你的心意我很清楚!”
“我也知道你从很久之前就喜欢我,娶了姐姐只不过是因为她长得跟我有几分相似,你实际从来没有放下过我,是不是?”
“玉琦哥……”
许南瑰轻轻柔柔唤了他一声,随即起身,从大衣怀兜里拿出两份纸张送到陈玉琦面前。
“我来给你讲个好消息,我已经离婚了,我们可以自由恋爱了。”
“还有你的这一份,她说这是送你的礼物。她早就知道你一直爱的是我了,所以选择自愿退出,成全我们。”
“只要你签了,我们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在一起。等开春之后我们就回家,请我爸妈挑个好时辰,咱们把证领了,怎么样?”
陈玉琦迎着许南瑰期待的目光,不可置信地捡起那两张纸。
一张是许南瑰已经审批下来的离婚申请,而另一张,是许南蔷的……
待看清内容,他的心猛地一沉。
许南蔷清秀的字迹映入眼帘:"因感情不和,自愿解除婚姻关系……"
“我本来还以为许南蔷要死乞白赖地赖在你身边,没想到她还挺识趣的,都不用我赶,主动把离婚申请给我了。她……”
“你说什么?她主动给你的?”
陈玉琦猛地打断她,情绪有些失控。
他突然意识到什么,转身就往屋里冲。
推开卧室的门,一切如常。
许南蔷的衣物整整齐齐地挂在衣柜里,梳妆台上的护肤品一样不少,连她最爱的那支钢笔都还放在书桌上。
可是拉开抽屉,那里面空空如也——
她所有的证件全部带走了。
除此之外,也没有字条,没有解释,甚至连一张照片都没留下。
许南蔷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消失了,仿佛从未存在过。
陈玉琦的心猛地揪紧,他跌坐在床边,手里紧紧攥着那份离婚申请书。
怎么会……
她怎么会想离婚呢?
明明他给了她别人求都求不来的爱,还给了她享用不尽的物质生活。
难道……
陈玉琦闷不做声回想一切,脑袋里有个念头匆匆闪过,他赶忙跑到自己的衣柜前一通翻找。
果然在最深处翻到了一个铁盒子,可盒子却远比他印象中的重一些。
掀开盖子,一块通体晶莹的玉佩赫然在目。
下面压着的,正是那四十二封写给许南瑰的信。
原来她早就知道了,早就明白自己不过是陈玉琦爱不到许南瑰才来爱她的替身。
原来这些日子里的宽容大度,也全都是在为离开做准备。
13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纷纷扬扬的雪花模糊了视线。
但陈玉琦顾不得一切,抓起外套就冲出门,将许南瑰的呼唤远远甩在身后。
寒风刺骨,却比不上心里的寒意。
路过街边的音像店时,音响里传来伤感的歌声。
陈玉琦突然停下脚步,他想起许南蔷最爱听这首歌,每次听到都会轻轻跟着哼唱。
现在他终于明白,那歌声里藏着的是怎样的心碎。
他直奔许南蔷所在的工厂,推开办公室大门,和惊诧的厂工大眼瞪小眼:
"请问许南蔷今天来上班了吗?"
"小许?"她摇头,"厂里特批她最近两天不用来上班的。"
“不过具体的我也不太清楚,我之前一直请假来着。你去找李姐问问,她们两个关系最好,没准儿能知道。”
陈玉琦沉下去的心又瞬间燃起几分希望。
他道了一声谢后又急急忙忙去寻找李姐的踪影,最终几番周折终于找到了她家。
门开后,是个戴眼镜的女人,看到他时愣了一下:"陈营长?"
"李姐,我想问,南蔷来过吗?"
看着陈玉琦火急火燎的模样,李姐大概猜到了许南蔷还是没有把自己离开的消息告诉他。
她叹了口气将人请进了屋子里:
“小许她走了,之前我们厂里组织报名西北支教,她递表上去了。”
“西北?!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她从来没有跟我说过。好端端的,她怎么决定去那边?”
“她一直都挺喜欢教书授课的,在厂里的时候就常常组织那些没怎么上过学的老人,教他们认字。”
陈玉琦后知后觉,他想起许南蔷好像有跟他说过自己有个教师梦,还专门为此考了证。
只是那时的他沉浸在回忆许南瑰的梦想是什么中,全然没有在意她的话。
原来,苗头是从那时候开始……
后来的四十二封信,是为她的离开敲下了定锤。
“陈营长,本来你们夫妻的事,我这个外人不该多嘴。”
“但是自从你家那个亲戚来,你这厚此薄彼的心也太明显了。”
“几十里的大雪山路,你让她自己走回来。小许冻得发烧退不下来,住院几天你都待在另一个病房。”
“厂里的人每天都在揣测那个小姑娘跟你什么关系,有一些嘴欠好信儿的还干脆跑到小许跟前去问。”
李姐长长叹了口气,没理陈玉琦越来越沉重的表情,继续道:
“厂里给她放了两天假,所以她这两天一直待在家里收拾行李。但凡是有心一点的人,应该都能发现她的东西少了吧。”
“哪怕是当时问一句,把事都说开,又何苦落到现在这么一个到处打听的局面。”
至此,陈玉琦才知道,原来厂里早就有了许多风言风语缠在许南蔷身边。
原来她每天不只要被这些话所困扰,回到家还要亲眼见证他和许南瑰的甜蜜。
原来这一切,都是自己亲手造成的。
陈玉琦眉头紧锁,目光近似恳求继续追问许南蔷的下落。
不料李姐摇了摇头:
“这我是真不知道。西北那么大,什么新疆甘肃陕西,去哪儿的都有。”
“而且等落了地还要继续往乡镇、村口里分,具体地方除了自己谁都不清楚。”
李姐每说一个字,陈玉琦的心就向下沉一分。
他望着寒风中的漫天飞雪,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要永远失去许南蔷了……
14
从李姐家出来,陈玉琦坐在车里,油门开了半天却不知道何去何从。
他的脑海里都是离开前,李姐劝告他的话。
她说:“小许的离开也未尝不是坏事,咱们新中国都成立了多少年,早就没有一夫多妻制了,三个人的婚姻就是拥挤呀!”
“你不如趁这个机会想清楚自己到底要的是谁,不然你就是这样找小许去了,她也不可能跟你回来。”
“你要是觉得你更喜欢你家里那个妹子,干脆也别再去找她,让人家过自己的新生活去。”
“小许是新时代的独立女性,不是离了婚姻离了男人就活不下去的。”
这些话一遍又一遍地缠绕在陈钰琪耳边。
他点燃一支烟却忘了抽,直到猩红的火光烧到肌肤,他才痛到回神。
是不是……一切都是冥冥之中安排好的?
是不是他应该顺应天意?
和许南瑰在一起是他这么多年是梦想的事。
费尽心血爬到今天这个位置,一大半原因也是因为许南瑰当年那句“我要嫁的人得是有钱有势!我才不要和一个穷小子在一起”。
既然现在一切阻碍都没有了,上天又给了他一次重新选择的机会,那他是不是……
陈玉琦想通了一切,却没有很明显的开心。
他失魂落魄回了家,一进门就见到许南瑰双眼哭得红肿,核桃似的在等他回来。
“南瑰……”
“你还知道回来啊!我把自己推心置腹地跟你说,结果你竟然一溜烟儿就跑了,你到底去哪里了啊!”
陈玉琦犹豫:“我……我去找南蔷了。”
听到这个名字,许南瑰心里咯噔一下,面上却不动声色打听着结果:
“那……找到了吗?”
“没有,她走了。就像你说的,她自愿退出,成全我们了。”
许南瑰原本还担心是许南蔷自导自演搞这一出,想通过这种手段让陈玉琦回心转意的。
结果听他这么说,心一下放回了肚子里。
“那,你的想法是……”
方才被烟烫的痛感还似有若无,陈玉琦沉默半晌,走到许南瑰身旁半蹲下身:
“南瑰,既然兜兜转转我们又走到了一起,那从今以后,我会好好对你,一直守护你的。”
许南瑰闻言喜极而泣,紧紧抱住陈玉琦的肩膀:
“太好了,玉琦哥,我就知道你不会丢下我……”
他两人紧密相拥,可陈玉琦的脸却隐在阴影中。
和自己梦寐以求的人在一起该开心的,可不知为何,他的心情异常沉重。
就好像是,弄丢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15
自许南蔷离开之后,陈玉琦便光明正大地和许南瑰走到一起。
他身为营长,自然没有人敢嚼舌头嚼到他面前。
于是那些明里暗里为许南蔷抱不平的人,就开始当着许南瑰的面专门捡一些她不爱听的话说。
“哎哟你们听说了吗?有一家的妹妹是真不要脸呀,勾男人都勾到姐夫身上了。”
“就是说呢还把姐姐挤兑走了,自己上位,恶心死了。”
许南瑰从小也算是娇生惯养,哪受过这种气,当即就骂回去:
“死老太太你说谁不要脸!我和玉琦哥是情投意合,两情相悦!你说谁勾引呢!”
老太太平时也是个不好惹的主,一口瓜子皮呸在地上:
“谁搭理我,我说谁呗。好好一个姑娘家干点儿什么不好,非要跟人家有妇之夫搭在一起,真不害臊!”
“你别以为你靠着陈营长,我们就不敢把你怎样。告诉你,上面马上就要派人来查作风纪律问题了,到时候你们一个也别想跑!”
“你,你……”
许南瑰气得脸蛋儿涨红,双眼含着一包泪就跑上了楼。
陈玉琦一看回来的人这样,不用想都知道发生了什么:
“她们年龄那么大了,你跟她们计较什么呢?乖,别哭了。”
“我计较?你都不知道她们说的多难听!”许南瑰一把将陈玉琦递过来的纸巾扔在地上,“我不管,你今天一定要给我一个说法!”
同样的事情每周都要发生几回,许南瑰也每次都会向他讨个说法。
陈玉琦叹口气,拉过对方的手:
“那我带你去逛街,你想买什么就买什么,好不好?”
这是陈玉琦一贯的伎俩,但是一向好用。
第二天,许南瑰就仿佛忘却一切,兴高采烈拉着他出了门。
她在琉璃厂前的古玩店里挑选玉镯,陈玉琦安安静静陪同,目光却总不由自主地飘向对面的茶馆——
那曾经是许南蔷常常光顾的地方。
"玉琦哥,你看这个怎么样?"
许南瑰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
她举起一只青花瓷瓶,眉眼间带着笑意。
陈玉琦怔了怔,恍惚间仿佛看见许南蔷站在那儿,眉眼弯弯地朝他笑。
他摇摇头,试图甩开这错觉:"挺好的。"
“哼,什么你都说挺好的,真敷衍。”
许南瑰撅着嘴挽住他的手臂,指尖的温度透过衬衫传来,陈玉琦却觉得那温度陌生得刺骨。
他记得许南蔷的手总是微凉,像她泡的茶,温润而不烫人。
又是许南蔷……他已经不记得这是自己第几次回想起她了。
陈玉琦的性质不高,但许南瑰并未察觉到,只是一股脑儿地往车里搬东西。
回到家,她兴致勃勃地打开衣柜,将自己新购置的衣服填了进去。
其实早在许南蔷离开的第一天,许南瑰就已经把大部分的东西扔掉。
只是在陈玉琦的坚持下还是留了几件,他怕许南蔷如果突然回来会没衣服可换。
直到今天,终于一件也留不住了。
"这些衣服我都换掉了噢,太老气了,竟然还有军大衣。"
陈玉琦的目光落在衣柜角落那件军绿色大衣上——
那是许南蔷去年冬天问他们队里要的,她说冬天穿的就得耐脏又保暖,过了冬天怎么美都行。
他记得她常常穿着这个站在雪地里等他回家,鼻尖冻得通红,但始终笑着。
可现在,人不在了,衣服也被丢进了废物箱。
陈玉琦突然觉得心口一阵堵得慌,干脆也不再旁观,一头扎进了厨房里准备晚饭。
冰柜里的最下层还冻着许南蔷包的馄饨。
陈玉琦的手顿了顿,恍惚间又想起她总说:
"你胃不好,晚上饿了就煮几个,别总吃外面的。"
原先她在的时候,陈玉琦没有觉得生活有多么非她不可。
可现在许南蔷走了,他才惊觉这个空间竟然四面八方全部都有她的影子,根本无法逃脱。
就仿佛,鱼儿脱离了水,只剩窒息……
16
陈玉琦甩了甩头想把许南蔷的身影赶出脑海里。
可手指触到刀柄上的凹痕时,他又怔住了——
那是许南蔷常年握刀留下的痕迹。
许南瑰收拾好衣柜出来,看着陈玉琦呆愣愣站在那里,不由笑问:
"你什么时候学会做饭了?"
"南蔷教的。"他低声回答,眼眶却突然发热。
这个有过一段时间没出现的名字让空气有一瞬间的凝滞。
许久,许南瑰走过来,双手攀着他的肩靠在他身上:"玉琦哥,我们结婚吧。"
突如其来的提议让陈玉琦险些切了手。
他的心骤然揪紧,又想起许南蔷临走前那个平静的眼神。
想起她那些天的宽容大度,想起他问她会不会离开时,她的沉默。
原来,那些都是她最后的告别。
可他,不想告别……
陈玉琦故作镇定,将切好的菜扔进锅里:
“还不急,我队里最近有考核,而且你父母那边也还没定下来日子,等等再说吧。”
“那好吧……那我明天就找爸妈算日子!等你考核完咱们就去!”
夜里,陈玉琦心事重重躺在床上,听着许南瑰均匀的呼吸声。
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洒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玉琦哥……"许南瑰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地说,"你明天再陪我去个地方好不好?"
陈玉琦随口应答,却没想到许南瑰一直记得这个承诺。
更没想到,她带他去的地方是婚纱影楼。
陈玉琦站在试衣间外,心情是异常的沉重。
许南瑰很多次有意无意地和他透露过自己想结婚的意向,例如昨天。
可他总觉得还需要再等等,具体是在等什么,他自己也不清楚。
但这一次,她直接带着他来试婚纱,看来是已经不想再给他任何拖延的余地了。
"好看吗?"
许南瑰穿着洁白的婚纱走出来,朝陈玉琦转了个圈,裙摆飞扬。
她的笑容明媚,像极了当年的许南蔷。
陈玉琦勉强笑了笑:"好看。"
“既然好看,你打算什么时候跟我领证结婚啊?”
“我爸妈说了,婚礼挑个好日子办,领证可不拘是哪天。”
又是这个问题。
陈玉琦轻叹了一口气,选择沉默。
毫无疑问,这种反应成功激怒了许南瑰。
她气势汹汹换下衣服从店里跑出去,陈玉琦连叫了几声都没能拦下。
17
回到家,陈玉琦就见到许南瑰坐在沙发上哭得跟个泪人一样。
他沉默半晌,还是决定将自己的想法全部和盘托出。
"南瑰,"他深吸一口气,"我们......不能结婚。"
许南瑰闻言,表情瞬间僵在脸上:"什么意思?"
陈玉琦的目光落在她手腕上的翡翠镯子上,那是他前几天买的,可此刻却觉得那抹绿色刺眼得厉害。
只因为许南蔷也有一款类似的。
这种无论看到什么都能想起她的感觉快把他逼疯了。
也是这种时候,他终于意识到,经过这么多年的相处,他早就爱上了许南蔷。
玫瑰与蔷薇,他分清楚了。
“对不起南瑰,我……我还是忘不了南蔷。”
"……你说什么?"
"对不起,"陈玉琦低下头,"我知道这对你不公平,但我......我真的没办法继续这样下去。"
“我的世界已经被南蔷填满了,她这么一走我好像天都塌了,我没有一刻是不想她的,这种感觉你能明白吗?”
“南瑰,你还年轻,未来还有很长很精彩的路要走,无论什么样的男人一定都能找到。所以……”
“陈玉琦!”
许南瑰根本不想再听他说任何,蛮横地打断了他的话。
她猛地站起来,高跟鞋在地板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陈玉琦,你什么意思?你把我当什么了!"
许南瑰的声音尖锐得刺耳,抓起茶几上的玻璃杯,狠狠摔在地上。
"你说话啊!"
玻璃碎片瞬间四溅,划破了陈玉琦的手背,鲜血顺着指尖滴落。
"南瑰,冷静点......"
"别叫我!"许南瑰后退一步,又抓起桌上的相框砸向墙壁。
相框里的照片是他们上周在琉璃厂的合影,此刻玻璃碎片划破了她的手指,鲜血染红了照片。
"你知不知道我为了你承受了多少?"
许南瑰的声音带着哭腔:"我为了和你在一起,别人怎么羞辱我我都置之不理,说我破坏别人家庭我都无所谓,结果你竟然跟我说这种话……"
陈玉琦面色沉重:"南瑰,我......"
"你闭嘴!"许南瑰抓起沙发上的抱枕砸向他,"你凭什么这样对我?凭什么!"
陈玉琦站在原地,任由抱枕砸在身上。
"南瑰,对不起。"
"对不起?"许南瑰冷笑一声,"你以为一句对不起就够了?"
陈玉琦望着许南瑰那张与许南蔷几乎一模一样,此刻却歇斯底里的脸,突然觉得自己已经无法再自欺欺人下去。
他轻声说开口道:"南瑰,我爱的人,一直都是南蔷。"
许南瑰愣住了,手中的动作停了下来。
她望着陈玉琦,眼泪无声地滑落:"你......你说什么?"
可回应她的只是沉默。
许南瑰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她抓起桌上的茶杯狠狠摔在地上:"陈玉琦,你混蛋!"
陈玉琦站在原地,任由茶杯的碎片划过他的裤脚。
"我要去找她了。"
屋内的哭声戛然而止,许南瑰抬起头,眼中满是绝望:"找她?你知道她在哪儿吗?"
"不知道,但我会找到她。"
许南瑰闻言突然笑起来,笑声中带着凄凉:
"陈玉琦,你真是可笑。你以为她会原谅你吗?你以为她会回到你身边吗?"
“既然你不爱我,又何必在我接触你的时候不排斥也不推开!现在把许南蔷逼走了,你又假装清醒,明白自己最爱谁了。”
“你们男人,都这么假惺惺吗?”
听着许南瑰话里话外的嘲讽,陈玉琦喉咙发紧,心里是说不出的难受。
的确,他曾经游走在两个女人之间,以为自己可以游刃有余。
但他现在已然醒悟——
自己最爱的,最想共度余生的,只是许南蔷,他不想再要其他人了。
“是我把小时候的执念错当成爱,但现在我已经认清自己了,我会去找她弥补我的一切过错。”
许南瑰闻言笑声戛然而止,她抓起桌上的钥匙狠狠摔向墙壁:"滚!你给我滚!"
陈玉琦站在原地,望着满地的狼藉,还是离开了家。
18
他转身就走,脚步沉重得像灌了铅。
寒风呼啸而过,卷起地上的积雪,扑簌簌地打在他的脸上。
他现在迫切地想知道许南蔷到底在哪里,可惜还没付诸行动,就被现实迎头打了一棒。
年轻的士兵还有些沉不住气,情绪都明晃晃写在脸上。
他慌忙找到陈玉琦,手指着公告栏那边语无伦次:
“营……营长,不好了!”
直到站在单位宣传栏前,陈玉琦才知道他所说的不好是什么意思——
大红纸上新贴的"整顿作风纪律"公告被北风掀起一角,文书小张恭恭敬敬地立在他身侧:
"陈营长,王书记请您去趟纪委办公室。"
“……好,知道了。”
……
纪委办公室的暖气开得燥热,王书记的搪瓷缸里泡着高沫,茶垢在杯口结成褐色的环。
"有人反映你和许南瑰同志存在不正当男女关系。"
王书记推来一沓材料,最上面是张黑白照片,是他和许南瑰的合照。
陈玉琦盯着照片里自己的侧脸,脱出口的话异常苍白无力:"这是误会。"
"误会?"王书记抽出匿名信,"群众说你爱人还没去支教之前,许南瑰就住进你家,你们两个频繁地一起吃饭逛街,和寻常夫妻也没什么两样。”
“甚至有人说,许南蔷同志这么着急忙慌地去西北支教,也有一部分这个原因。"
陈玉琦的喉结动了动。
他知道自己此时该做出一些辩解,可事实就是如此,他没有一点颜面为自己开脱。
"组织上决定暂停你的职务。"
王书记敲了敲桌上印着"双规"字样的红头文件:"许南瑰同志也要停职检查。"
走廊里飘来油墨味,新印的《纪检通报》正往公告栏张贴。
陈玉琦经过时,看见许南瑰踩着细高跟冲进书记办公室,羊绒大衣下摆扫落了一地传单。
"凭什么说我勾引他?"她带着哭腔的尖叫刺破门板,"我和陈玉琦是真心相爱,是许南蔷那个贱女人先把她抢走!"
陈玉琦在没把话听完之前快步穿过走廊,却还是被身后的声音紧赶慢赶撵上。
"陈玉琦!"许南瑰的尖叫在身后炸响。
她妆容斑驳,手里攥着被撕碎的停职通知:"你现在满意了?我档案里永远背着作风污点!"
"你以为你把我甩了就一切好过了?你以为她还会要你吗!以你现在的身份,连她在哪都查不出来!"
一句一句话似钢刀一般往他心窝口插,陈玉琦始终保持沉默,头也不回踏出了大门。
19
陈玉琦被停职查办的事不消片刻就传的街坊邻里全都听说。
他豁出最后一点尊严,才几经辗转找到负责西北项目的主任,从他那里求来了许南蔷现在就职的地址。
暮色中的长途汽车站飘着煤烟味,
陈玉琦攥着站台票挤上末班车,褪色的军大衣里还揣着许南蔷还给他的那枚玉佩。
车发动时,他看见许南瑰追着车尾狂奔,红围巾在风雪中翻飞如血。
后视镜里越来越小的身影,渐渐与那个他朝思暮想的身影重合,但终究不是一个。
"师傅,能开快点吗?"前排的大娘抱着发烧的孩童,"娃撑不到县医院了。"
陈玉琦突然想起许南蔷离开前考过赤脚医生证。
她总说西北缺医少药,然后在慈善捐赠的包裹里塞满药物。
那些药现在或许正救着某个孩子的命,就像她曾经无数次救过他破碎的尊严。
长途汽车在风雪中颠簸了四个小时,陈玉琦蜷缩在最后一排,裹着军大衣昏昏入睡。
"师傅!娃又抽起来了!"前排大娘突然哭喊。
她怀里的孩子脸色青紫,嘴角泛着白沫。
陈玉琦跟着着急,手里突然摸到大衣内袋的赤脚医生手册,封皮还沾着许南蔷的蓝墨水。
去年她熬夜誊抄时曾说:"抽搐要压人中,还得找根筷子防咬舌。"
此刻他的手指比垂死的蛾子还颤,却稳稳掐住孩子穴位。
"快到了!前面就是红旗公社卫生所!"
司机猛打方向盘,车轮在冰面上划出惊心动魄的弧线。
卫生所的铁门栓着锈锁,玻璃窗后隐约可见翻倒的药柜。
陈玉琦抱起孩子踹门时,听见胸腔里轰鸣如擂鼓。
"有人吗!"他的吼声惊起寒鸦。
土墙后转出个裹着羊皮袄的老汉,手电筒光束里晃着红十字药箱:"人在这,快放床上来。"
几人急急忙忙乱作一团,总算在病情危急之前赶上。
老汉利索地撬开窗栓,从药柜底层摸出针剂:
"好了,打一针就能见强了。”
说完,他又抬头看向陈玉琦:
“你手里这个本子我有点眼熟,你也认识许南蔷吧?”
陈玉琦瞬间怔在原地:“老先生您……”
“我这本手册也是她送我的。当时她和一群人路过这地方的时候,还送了我几箱子药。”
“她说她叫许南蔷,还让我开春天气好了去州上找她玩。”
老汉笑了两声,眼角皱纹又炸开几许:
“我这把年纪,哪还能走动了。”
州上?
陈玉琦默默掏出项目主任交给他的地址,果然一字不差。
他突然间来了精神,先前坐车的阴霾一扫而空,急切和老汉告别。
“您还年轻着呢!等开春,我带她一起回来看您!”
老汉看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笑着摇了摇头:
“年轻人,太急切,太鲁莽。”
20
汽车又行进了十几小时才到达目的地。
夜色中的山路像条僵死的白蛇,陈玉琦背着包,深一脚浅一脚地走。
军大衣结了冰壳,每一步都哗啦作响。
他突然想,许南蔷刚来时,天气远比这还要恶劣。
她夜校下课走这条路时,是不是也听着同样的声响?她怕黑吗?摔过跤吗?
天将明时,他望见崖畔飘着褪色的红旗。
土坯教室窗棂上糊着化肥袋,晨光中浮现出歪扭的拼音字母,全是许南蔷的笔迹。
"叔叔,你找谁?"
陈玉琦一惊,低头就看到个背水的小姑娘仰起脸,高原红像抹坏了的胭脂。
“噢,我找许南蔷许老师,她在这里吗?”
"她带毕业班去乡里考试了,要晚上才回来呢。"
如此确定的答案让陈玉琦心下一阵激动,当即表示那他等等就好。
这一等,就忘了什么时辰。
暮色四合时,陈玉琦蹲在灶台前生火。
柴灰里埋着烤焦的土豆,是许南蔷常吃的晚饭。
噼里啪啦的烧火声在日暮里格外喧嚣,突然门外传来孩子们的嬉闹声,陈玉琦触电般跳起。
风卷着雪粒扑进来,许南蔷一边进一边低着头给学生们排落肩上残雪。
"许老师!"孩子们呼啦围上去,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突然指向阴影处:"那个叔叔等你好久啦。"
陈玉琦从柴堆后出来,军大衣下摆沾着烤土豆的焦痕。
许南蔷循声望去,怀里的考卷"啪嗒"掉在泥地上。
孩子们也突然安静下来,三十双眼睛在两人之间逡巡。
”南蔷……”
许南蔷并未接到任何通知,所以在此处见到陈玉琦时,脑袋里除了空白还是空白。
“你怎么会来这?”
“我……”陈玉琦的声音卡在喉头,看了看孩子又看了看她,低声道:
“方便去其他地方说吗?”
许南蔷没作声,算是默认,将人带到了自己称得上“简陋”二字的办公室。
办公室里只剩一盏煤油灯,火苗在玻璃罩里忽明忽暗。
陈玉琦看着许南蔷紧抿在一起的唇线,终于鼓起勇气开口:"我们谈谈吧。"
"谈什么?"
"这些日子......我很想你。"
"陈玉琦,你不会翻山越岭地过来就是为了跟我忆往昔吧?有事快说,我没有很闲。"
空气凝结了半晌,陈玉琦突然说:"我被撤职了。"
许南蔷倒水的手顿了顿:"所以呢?来找我干嘛?”
“许南瑰又嫌弃你是个一穷二白的男人,于是你来找我,想让我代替她再等你两年了吗?"
"不是!"陈玉琦声音突然提高,"我是真的......"
"许老师!"窗外传来拍门声,"二丫发烧说胡话了!"
许南蔷闻言扔下水杯就跑,陈玉琦跟着冲进隔壁土房。
小姑娘蜷在炕上,脸蛋烧得通红,怀里还抱着半块冻硬的窝头。
"去仓库拿白酒。"许南蔷扯开被汗浸湿的枕巾,"柜子最下面那个输液瓶。"
陈玉琦摸黑翻出半瓶红星二锅头,回来时见她正给二丫擦身,孩子背上青紫的冻疮刺得他眼睛疼。
"按着她。"许南蔷蘸着白酒搓手心,"可能会有点疼。"
陈钰琪原以为这句话是用来安慰二丫的,直到二丫在昏迷中哭喊"娘别走",还将他的手背用力挠出几条血道子。
……
凌晨三点,二丫终于退烧。
许南蔷瘫坐在灶房门槛上,陈玉琦适时递过搪瓷缸给她:"喝点水。"
"不用,放着吧。"
陈玉琦悻悻收手,又起个话题:“你明天要干什么?”
许南蔷眼都没抬:给毕业班补课,。""我帮你。"
"帮我?你会什么?"
陈玉琦想了想:"军体拳,改作业,背粮食......"
许南蔷突然笑了,笑声比夜风还冷:
"陈营长,你分得清糜子和谷子吗?"
他噎住了,许久才近似哀求一般哽咽道:
"南蔷,我干什么都行的,你让我赎罪好不好......"
"赎什么罪?"许南蔷突然站起来:"你该去城里找许南瑰,她不是要当新娘子吗?"
陈玉琦眼眶一阵酸涩,翻遍全身从兜里掏出那枚玉佩:"这个,你拿回去,你走之后我也没有给她。"
“我以为和她在一起是得偿所愿,可在你走之后我才发觉我这种想法有多么可笑。”
“我爱你,我的愿望早就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变成和你厮守终生了。”
“南蔷……原谅我,好不好?”
野风喧嚣,吹得窗框呼啦啦得响。
许南蔷盯着那块通体温润的玉佩,目光冷冷:
“我不认得什么玉的品种,在我眼里它们都是好看的玻璃。但因为喜欢,你这一块我好好珍藏了很多年。”
“可现在我不喜欢了,所以它在我眼里,已经连一块玻璃都不如。”
天将将亮,远处传来鸡鸣。
许南蔷没等陈玉琦的回话,转身往教室走:"天亮了就下山吧,二十里外有班车。"
"我不走!"
"随你。"她推开办公室的门,"反正别再赖在我跟前说那些无聊又恶心的话。"
21
陈玉琦还是没走,在办公室待到天蒙蒙亮,就摸到井台打水。
铁轱辘的吱呀声惊起檐下的麻雀,水桶还没拎上来,身后传来个低沉的男声:"许老师的水缸我昨天挑满了。"
陈玉琦回头,看见个高个儿男人。
那人手里提着竹编暖笼,热气里飘出烤土豆的香味。
"我是马青山。"男人用脚勾过木盆,"村小的代课老师。"
陈玉琦注意到他腰间别着把木柄匕首,刀鞘上刻着歪扭的"蔷"字。
井绳突然打滑,水桶"咚"地砸回井底。
"当心。"马青山拽住辘轳,"这井绳该换了,许老师上个月差点摔下去。"
陈玉琦并不想打听他人的隐私,可是事关许南蔷,他实在忍不住。
眼神在他的刀柄上来回转了几次后,他终于开口:”你和南蔷……关系很好吗?”
“许老师?”马青山抬眼看了他一眼,低头道:
“她是个好人,教村里老人认字,还教这些留守的娃娃读书,给他们吃药看病,这里没有跟她关系不好的人。”
“就是可惜啊,”马青山正眼都没给他一个,动作麻利地将地上散落的桶盆收拾好:
“眼光不行,嫁的男人不是个东西。”
他语气坦然,仿佛并不知道眼前这人就是许南蔷的前任丈夫。
陈玉琦一口气堵在嗓子眼儿里,还没发泄出来,他人就已经跑进了教室。
陈玉琦透过破窗看见马青山在教孩子们唱山歌,许南蔷低头批作业,发梢垂在泛黄的纸页上。
马青山唱到"山丹丹开花红艳艳"时,目光总往她那边飘。
这下,傻子都能看懂马青山存的是个什么心思。
陈玉琦气得抬腿向着木桶踢,但一想到许南蔷冰冷的眼神,又收回了脚,窝了个雪团朝着自己脑袋砸。
好好的一个许南蔷,那么美满的婚姻,怎么就让他给弄丢了呢?
往后的日子,许南蔷的确随陈玉琦的便,看他只像看个陌生人,甚至完全无视。
陈玉琦看着下课后说说笑笑的那两人,觉得自己似是与这个地方格格不入。
可他还是舍不得许南蔷,想守着她,这一守,就守到了快开春的时候。
冬春季节气候干得很,常刮沙尘暴。
夜里,陈玉琦被瓦片碎裂声惊醒,冲进教室时马青山已经用油毡布封好窗户,怀里抱着吓哭的二丫。
见到他来,马青山急忙把娃娃塞给他:"许老师还在仓库抢救课本!我去搬沙袋!"
陈玉琦配合点头,安置好二丫后赶到仓库,看见许南蔷正用身子压着摇摇欲坠的书架。
他扑过去撑住架子,尘土迷眼中听见她喊:"左边第三摞,那是新课本!孩子们新学期得用!"
“等我!我去搬!”
两人合力抬着书箱往外跑时,马青山也扛着沙袋逆风而来。
他的衣服被刮开道口子,露出肩头狰狞的伤疤。
马青山把许南蔷推给陈玉琦:"带她走!我去堵后墙!"
陈玉琦顺势背起许南蔷,她却挣扎着要下来:"不行,那沙尘太大了,马青山以前救火落下了肺病!"
"他比你会躲沙尘!"
陈玉琦吼得破了音,可背上的人却突然不动了——
长时间的操劳,让许南蔷在这个节点陷入了晕厥。
22
待她醒来,一切都已风平浪静。
暴雨后的泥地上还泛着水光,陈玉琦坐在床侧,紧攥着许南蔷的手腕:
"跟我回大院去,这里吃不饱穿不暖,你到底图个什么!现在把你身体都拖累垮了!"
许南蔷眉头紧蹙,挣脱时的互相作用力在她腕间留下淡淡红痕:"松手。"
"许南蔷,你自己看看,这种破地方能住人吗?你看看你的手!"
陈玉琦愤愤提着许南蔷的手送到她眼前,她的指尖沟壑里嵌着洗不净的粉笔灰,甲床还泛着贫血的青白,让人心疼。
马青山见状搁下碗里的粥走来:"陈同志,强扭的瓜不甜。"
"轮不到你管!
许南蔷突然笑出声,腕骨在陈玉琦掌心硌得生疼:"陈营长好威风,之前怎么不用你这招拦着许南瑰让她离你远点?"
陈玉琦像被烙铁烫到般松手,许南蔷纯净的眸子映出他惨白的脸。
"之前我高烧四十度,跟许南瑰的病房只有一个过道的距离,可是临到我出院你都没来看过我。”
她揉着泛红的手腕,笑意不达眼底:“后来我路过她的病房,看到你在一口一口给她喂汤。”
"噢,对了,你到现在都没发现长命锁不见了吧?"
陈玉琦一怔,他其实早就发现了,可当时许南瑰一口咬定自己不知道把它弄哪去了,他找了很久也没有找到,只能作罢。
他知道那个东西对许南蔷来说很重要,所以后来见面时怕许南蔷生气,更是不敢开口。
没想到,她什么都知道……
陈玉琦喉结滚动:"长命锁……."
“长命锁许南瑰给我了。”许南蔷抢答,“你之前不是说,会贴身带着,谁要都不会给吗?那怎么许南瑰一伸手你就给她了?”
陈玉琦无地自容,却还是不死心,想抓住最后的机会。
"南蔷,那些事我都可以解释,我也可以跟你保证绝没有下次。”
“跟我走吧,好不好?我能给你更好的生活。"
许南蔷倚靠着墙壁,闻言似是陷入回忆,眼神却因回想起过多往事逐渐漫上寒意。
"更好的生活?是指只有我一个人的时候,你就把我当成另一个人对我好?还是只要正主出现,我就永远是被你忘到脑后的那个?"
她的语调平淡,不急不缓地揭开自己心口处的伤疤,也让陈玉琦的心一阵揪痛。
"陈玉琦,你见过冻死的羊羔吗?"
许南蔷突然问,陈玉琦不明所以,就听她自顾自继续说:
"它们眼睫毛上结着冰晶,肚子却是空的。就像我之前等你来找我的那么多、那么多次,心早就冻透了。"
“你走吧,别再来找我了。”
她说完就将被子蒙过头顶,一副送客的模样。
有人再不舍,也得为了她的休息遵从。
待人陆陆续续走出去,许南蔷才终于泄出一口气,昏昏沉沉陷入睡梦中。
在梦里,她好像又坐上了开往西北的那趟大巴。
车里的人还在热烈地讨论着支教的生活——
有人说起西北的风沙,有人说起那里的孩子,还有人说起未来的计划。
许南蔷听着,却觉得那些声音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遥远而模糊。
后来车子走啊走,驶过好大一片荒凉的田野,远处的山峦在暮色中若隐若现。
她靠在车窗边,闭上眼睛,耳边是发动机低沉的轰鸣声和车厢里嘈杂的交谈声。
"南蔷,你看!"旁边的女孩突然拍了拍她的手臂,指着窗外惊呼道,"那边的山好漂亮!"
许南蔷睁开眼,顺着女孩指的方向望去。
远处的山峦在夕阳的余晖中染上了一层金色,像是被点燃了一般。
她怔怔地看着,脑海中突然想起一句话。
平芜尽处是春山。
现在,她终于走过了自己的那片荒芜,迎来了日照金山。
23
许南蔷这一觉睡得久,再睁眼是被一阵叫骂声嚷起来。
尖利的嗓音刺破玻璃,许南瑰踩着漆皮高跟鞋四处寻找她的身影:
"许南蔷你个不要脸的!躲到山沟里勾引别人丈夫,给我出来!"
孩子们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缩成一团。
陈玉琦闻声探出头来,在看清来人是谁后骤然变了脸色:
“你怎么来了?”
他三步并两步赶过去,抓着许南瑰的手腕就往出拉:
“有事到一边说,这边在上课。”
"上课?教怎么当狐狸精?"
许南瑰才不管那些,甩开陈玉琦的手径直闯入教室。
她抓起讲台上的课本乱扔,油印试卷雪花般纷飞。
“南瑰!你干什么!”
陈玉琦冲过去阻拦,反被对方尖利的指甲在脖颈抓出血痕。
陈玉琦怔住了,实在难以想象眼前这个撒泼耍赖的女人是他从前认识的许南瑰。
“我干什么?我怎么了?许南蔷抢了我的丈夫还不准我讨个说法了吗!”
“明明你喜欢的人是我,她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让你又回来找她!”
许南瑰歇斯底里,说出口的话逐渐口不择言:
“我明白了,撤职什么都是假的,其实就是你想甩开我,和那个女人双宿双飞是不是!”
一连串的话像炸弹一般轰得陈玉琦招架不住,他刚想开口,就见对面的房门突然打开。
许南蔷扶着门框进来,脸色苍白如纸。
她将孩子们都赶去外面玩,又擦了擦额角的虚汗:
“吵什么,这里是学校,要发疯出去发。”
"许南蔷你装什么清高?"
终于见到自己恨得牙痒痒的人,许南瑰几步冲上去,却被马青山一个侧身挡上前:
“我不管你是谁,但是这里不欢迎你,请你出去。”
“哟,姘头还挺多,能耐怪大的呢。”
许南瑰怪笑一声,食指隔空朝许南蔷点过去:
“都怪你!要不是你,我怎么会被停职!陈玉琦又怎么会不要我!”
“现在好了,所有人都知道我跟过陈玉琦,但他不跟我结婚,我成了他们眼中的笑柄!”
“凭什么我受尽白眼,你们两个却能在这里如胶似漆?凭什么!”
许南瑰察觉不出自己已经语无伦次。
她只是越说越气,最后竟然一把抓起讲台上的《现代汉语词典》向许南蔷砸过去。
"扮柔弱让男人心疼是吧?这招我早就玩剩下了!"
她喋喋不休,丝毫没注意到被她扔出去的书页间寒光一闪——
是裁试卷用的美工刀。
“南蔷!”
陈玉琦本能地扑过去挡在许南蔷身前。
刀刃划过手背的瞬间,他看见对方眼中的惊诧,突然觉得一切都值了——
她终于愿意,再对他产生一些除了漠视以外的情绪。
滴答,滴答——
血滴在拼音表上,黑色的印刷体被染成暗红。
马青山瞬间反剪住许南瑰双臂,靴子踩住她乱蹬的高跟鞋:"再动我报警了!"
"报啊!"许南瑰笑得癫狂,"让公安看看破鞋老师怎么勾搭有妇之夫!"
“啪”的一声,一道响亮的巴掌声响彻教室。
许南蔷一个耳光制止了她的声音,随即熟练扯过课桌洞里的备用纱布和碘伏,熟练给陈玉琦包扎。
“你嘴巴放干净点,抢有妇之夫的人是你不是我。”
“而且据我所知,你们两个还并没有领证吧?你说的是哪门子的夫妻?”
“最后一点,我重申一次。我没有抢他,见异思迁的人没什么好抢,只有你自己把他当个宝。”
“如果可以的话,就请你把他快点带走吧。”
此话一出,陈玉琦和许南瑰两人脸色各有不同。
陈玉琦以为自己刚刚为许南蔷挡了一下,至少也能在她心里泛起一丝涟漪。
可是没有,她看他,依然像在看一株没有生命的花草。
许南瑰则更为气恼,她把许南蔷的大度当成变相地炫耀,面目狰狞着张口又要骂。
还没起来势头,就被陈玉琦满心疲惫制止住:
“你有完没完!”
“咱们两个具体是怎么样的你我都心知肚明,你何必来这里朝她泼脏水!”
他长长叹了口气,攥紧手中渗血的纱布颓然窝坐在一边:
“你也根本不是想要跟我在一起吧?你是不是听你爸妈说了我家祖宅的事?”
“房契给你,你拿走,别再来吵她了,行吗?”
一阵寂静过后,许南瑰不再挣扎,转而点点头:
“行。证件我已经备好了,什么时候去办?”
24
一场闹剧莫名其妙地上演,又这么莫名其妙地终结。
隔天早上,许南蔷看到一块空了的床板,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她知道他跟着许南瑰去县上了,说是办理老宅的过户,但那一去就没再回来。
许南蔷也没多在意,还是照常过她自己的日子。
日复一日地教书,为村里的老人看诊。
偶尔闲下来就把赤脚医生手册再誊抄几本,免费发放到挨家挨户去。
直到开春化雪那日,几年不来一次的邮差破天荒地喊了村里人的名——
“许南蔷!有你的信!”
她擦干手上的水渍,狐疑接过那封被包得完整的信件。
入目的第一眼就发现,那上面的字迹她比谁都熟悉。
【南蔷,我现在在梁老汉这儿给你写信。
你还记得他吧,他之前凭着你送我的赤脚医生手册认出来我们两个认识。
这里离你支教的地方有六百多公里,每天有车经过时,我总盯着车辙印发呆,觉得说不定哪道印子就是通往你那里的。
说了这么多废话,其实就是想告诉你,我很想你。
跟许南瑰走了之后,我把房子过给她,我俩就分道扬镳了。我没跟她继续在一起,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所以我当了一次逃兵。
无处可去的时候,我又想到了你,想跟你一样做点有意义的事。
所以我来找了梁老汉,我曾经答应过他的,在开春的时候,带着你回来看他。
虽然现在只有我自己了。】
许南蔷顺着他的字迹一点点往下读,字里行间都能看出来陈玉琦现在成熟稳重了不少。
他说他在那里见到了各式各样的病人,也见过了各式各样的疑难杂症。
有一次还自己救下了一个高烧惊厥的男娃娃,他家里人哭着谢他,给他塞了两张粮票,他没要。
几页信纸,长长的篇幅里大半儿都是陈玉琦对许南蔷的想念和他自己的见闻。
最后一段,突然话锋一转。
【我曾经住的那个床,床下面有我送给你的东西,你拿着,好好浇筑那里的房子和你的梦想。
那些孩子遇到你很幸运,我也是。】
许南蔷眉头微蹙,摸到床底的铁盒时,日光正照在整摞大团结上。
每捆钞票都夹着粮票,贴着盒子排得整整齐齐。
她读到信纸的最后一页,那一段被陈玉琦刻意用红色的钢笔水做了标记。
【你爸妈只知道我家那套破房子值钱,但其实值钱的不是宅子,而是里面的东西。。
来之前我就把那些玩意儿卖了,钱都在这里。别还给我,也不用觉得不好意思收,我也是为了西北建设。
记得把房子建得稳一点,下次别再冒着风雨去抢救那些书本了。
当然我还是想说,这些钱别光给孩子们,给自己买件厚棉袄。见你的时候你袖口都磨透了,夜里改作业时总咳嗽,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
南蔷,我不求你原谅,就像黄河水不会倒流。但我想学着你活——给附近的孩子补课,帮孤寡老人挑水。每搬一块砖,就当给你当时受的委屈赔罪。等攒够钱,我要在村口打口甜水井,就叫"蔷井"。
这辈子欠你的,我下辈子当牛马还。但要是真有下辈子,求你别再遇见我这样的混蛋。
好了,不说了,又来病人了,梁老汉招呼我呢。记得照顾好自己。
珍重。勿念。】
许南蔷的睫毛低垂,目光跟随阅读速度落到最后一个字后又翻了面。
背面密密麻麻写满"对不起",最后一个"起"字拖出长长的墨痕,像干涸的泪迹。
许南蔷轻叹口气,她相信也许陈玉琦如今真的知道自己的错处,真心想悔改,也真的明白自己爱的是谁。
可是一切都晚了。
你在夏末种上初春的种子,它是不会开花的。
25
春分那天,新到的五十套教材堆满了仓库。
许南蔷蹲在新建好的宿舍前数汇款单,那笔钱她用来买了新的桌椅,还补上了教室的房顶。
剩下的一部分被她留着,以备不时之需。
马青山在不远处,帮她把最后一块台阶砌好后稳步走了过来:
"许老师,县里调令下来了。"
许南蔷昂首:"什么时候走?"
"后天晌午的班车,去那边的警校当教官。"
马青山的声音混在风铃声中——
那是他自己亲手做的子弹壳风铃,每个弹壳都刻着学生名字。
许南蔷曾经笑称,他应该是所有警察里最有艺术细胞的了。
"这给你。"马青山递来铁皮盒,里面是七颗磨亮的子弹壳,"当年在部队攒的,本想......"他忽然卡住,指尖摩挲着盒盖上的弹孔。
许南蔷打开盒子,最上面的弹壳刻着"1973.9.15”,是她的生日。
第二颗刻着蓄水池的简笔画,池底用极小的字刻着"蔷"。
许南蔷仔细研究了每一颗上面的图案,然后大方把这个离别礼物收下:
“我就说吧,你绝对是所有警察里最有艺术细胞的!”
“……南蔷!”马青山突然抓住她手腕,又像被烫到般松开,踌躇了半天才开口:
"跟我走吧,我去向县里申请,调任其他老师过来。"
“县里的生活怎么也要比这好,不说跟着我吃香喝辣,但至少能吃饱穿暖。”
同样的话,这是许南蔷听过的第二遍了。
她笑了笑,弯腰将大一点的石块搬离操场:
"我原先在厂里工作,待遇不错,同事领导待我也好。"
“房子里有冰箱,有双人床,还有我自己的化妆台,但我还是来了这里。”
许南蔷擦了擦额角的汗,将目光转移到那群孩子身上:
“你别误会,我没有显摆自己多优越,只是想说……我不是为了过上好生活来西北的。”
“我更希望让他们,让这些孩子靠自己的努力走出去,全都过上好生活。”
许南蔷的话让马青山一阵无地自容。
他沉默着,随后极其郑重向她敬了个队礼:
“对不起许老师,是我唐突了。”
许南蔷没忍住笑出了声:
“行了,这么严肃干什么。走,看看还剩什么吃的,明儿我下厨,带着孩子们给你送送行。”
“得嘞,那我可恭敬不如从命了!”
……
第二天一早,许南蔷就风风火火钻进厨房大显身手。
难得的肉菜让孩子们连话都顾不上说,一个个吃得嘴巴冒油。
马青山趁着笑他们的间隙偷偷看了许南蔷好几眼,他想记住她,就像许南蔷想永远把那片一望无垠的荒漠刻进心底里。
这顿饭马青山吃得异常冗长,但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再不舍也还是要出发。
临走前,他张了张唇,还是什么都没说,转身跨上了拖拉机的后座。
许南蔷带着一群学生朝着那个越来越远的身影来回摆手,微笑着送别这位也算患难与共许多的老友。
晚间,夜风掀起备课纸,露出夹在教案里,马青山偷偷留下的调令复印。
许南蔷疑惑地对着油灯细看,发现警校的印章旁竟然还有行铅笔小字:
如果你改变主意,可以随时来找我。
她歪了歪头,把调令折成纸飞机投向蓄水池的方向,不成想小飞机没有翅膀竟也能飞得无边无际。
寒风中,子弹壳风铃叮咚作响,惊起了田里栖息的夜莺。
许南蔷突然想,在东南那一片的小菜园里种一些蔷薇花吧。
就当是,纪念这个一往无前的自己。